第1章 春寒未解

殡仪馆化妆间的冷光灯刺得人眼睛发酸。

简晴的镊子悬在半空中,盯着女孩右手小指指甲缝里嵌着的几片干枯花瓣——是粉色的,像被揉皱的薄纱。

"这是..."家属突然抽噎着凑近,"她昨天说要去见男朋友,说要送他一束粉玫瑰。"

简晴动作更轻了。

她用棉签蘸着温水,顺着指甲弧度慢慢擦拭,花瓣吸了水微微舒展,露出底下淡粉的纹路。

女孩才二十二岁,车祸现场送来时面部擦伤严重,现在被她用遮瑕膏盖得看不出痕迹,睫毛膏刷得纤长,像只是睡着了。

"谢谢。"家属突然"扑通"跪下,额头抵着瓷砖地面,"我女儿最怕丑了,您让她走得...走得像朵花似的。"

简晴的手顿了顿。

这是她当入殓师五年第一次被家属主动道谢。

从前总有人躲着她,连递骨灰盒都用指尖捏着红布角,更别说跪谢。

她弯腰要扶,对方却哭得浑身发抖:"我替我女儿谢您,她要是能说话,肯定也会说谢谢。"

手机在工具箱里震动了十七下。

简晴拆开消毒手套时,屏幕亮着弟弟简越的消息,字大得刺眼:"奶奶今早五点昏倒送社区医院了,爸说你要是敢穿那身'死人衣'进病房就别回来!"

她望着镜中自己——眉骨还沾着金粉,是刚才给女孩扫的提亮粉。

简守仁最恨这个,说像给活人披孝。

她扯了张湿巾擦脸,湿巾上染着淡金色,像被揉碎的星光。

换便装时,工牌从口袋滑出来,"市殡葬行业优秀工作者"的烫金字在地上闪了闪。

简晴蹲下去捡,指甲盖撞到瓷砖,疼得皱眉——和刚才给女孩整理遗容时,她碰碎的那片指甲盖位置一模一样。

社区医院的消毒水味比殡仪馆重。

简晴在病房门口站了三分钟,听见里面简越的大嗓门:"姐那工作多晦气啊,上次我同事看见她从殡仪馆出来,说三天没吃下饭!"

推开门,简守仁正背对着她削苹果。

老人背挺得笔首,白衬衫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像还在讲台上。

听见动静,他手一抖,苹果皮断成两截。

"出去。"简守仁没回头。

"爸,奶奶..."

"出去!"苹果"啪"地砸在床头柜上,汁水溅在奶奶的吸氧管上,"你妈当年就是被你这种'脏东西'吓走的。"

简晴的指甲掐进掌心。

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涌进脑子——她举着教师编落选通知冲进家门,母亲正捂着胸口蹲在地上,简守仁吼着"丢尽祖宗脸面",她喊着"我喜欢给逝者整理仪容"。

等救护车到的时候,母亲的手己经凉了。

"奶奶要见我。"她声音发哑。

简守仁猛地转身,手里的水果刀寒光一闪。

他盯着简晴的眼睛,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你碰过死人的手,别碰她。"

老人的手指掐进她手腕,比十年前更凉。

简晴望着病床上闭着眼的奶奶——老人额角还贴着退烧贴,白发散在枕头上,像团被揉皱的雪。

她想起上周奶奶偷偷塞给她的红包,说"我孙女给人擦脸擦得可好了"。

"简晴!"简越拽她胳膊,"你非得当着奶奶面吵架是不是?"

窗外传来紫藤花架摇晃的声音。

简晴这才注意到,病房窗外爬满了紫藤,紫得发蓝的花串垂下来,把玻璃染成暧昧的紫色。

像极了母亲生前种在西合院檐下的那株,后来父亲把花藤砍了,说"丧气"。

半夜十点,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缓。

简晴正给奶奶掖被角,老人突然睁开眼,浑浊的眼珠盯着她:"晴晴,我是不是快走了?"

她坐在床沿,握住奶奶的手。

老人的手瘦得只剩骨头,像片干枯的银杏叶。"上个月我接了位百岁奶奶,"简晴轻声说,"她临走前说最遗憾的是没给小孙子编完虎头鞋。

我就把她的旧毛线找出来,照着她的针法补完了。

小孙子抱着虎头鞋哭,说奶奶的针脚扎手,和小时候一样。"

奶奶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简晴手背上。"我...我想穿你妈织的红毛衣走。"老人哑着嗓子,"在五斗柜最下层,藏着个蓝布包..."

简晴轻轻点头。

她替奶奶擦去眼泪时,发现老人的手慢慢松了,呼吸变得绵长。

病房门开了条缝。

林少安缩在门外,手里的笔记本被攥出褶皱。

他刚才路过,听见简晴说话的声音,像春风吹化了冻土。

社区调解做了八年,他头回觉得,有些结,得用"死亡"这把钥匙才能打开。

"简小姐。"他敲了敲门,举着保温桶,"陈阿婆让我给你们送的银耳羹,她说老房子的紫藤要开了,让你们有空回去看看。"

简晴接过保温桶,闻到熟悉的枣香——和母亲生前煮的银耳羹一个味道。

她望着林少安胸前的社区工作牌,突然想起早上在西合院门口,他帮陈阿婆晒被子时说的话:"有些事,摊开了反而轻。"

后半夜,医生来查房,看着奶奶平稳的心跳说:"再观察两天,要是情况稳定,接回家静养更好。"

简守仁站在窗边抽烟,火星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简越趴在椅子上打呼噜,口水把病历单洇湿了一片。

简晴望着奶奶安详的睡脸,手指无意识着保温桶上的纹路——那上面有几个淡紫色痕迹,像紫藤花压过的印子。

她突然想起,母亲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檐下的紫藤要开了,等晴晴愿意回家时,我要给她熬锅银耳羹,就着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