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檐下花满枝

清明清晨的雨丝刚停。

简晴蹲在玄关系雨鞋带,余光瞥见父亲站在门口。

竹篮提手勒得他指节发白,蓝布角那朵绣歪的紫藤,和记忆里母亲缝了半宿的模样重叠——那年她高考失利,母亲熬夜在旧书包上补了朵紫藤,说“摔一跤而己,春天还长”。

“晴晴。”简守仁唤她,声音轻得像檐角未落的雨珠。

竹篮掀开条缝,桂花蜜的甜香涌出来,底下还压着本旧诗集,书脊是母亲用红毛线缠的。

简越从里屋跑出来,怀里的白菊沾着水珠。

他把花往姐姐怀里塞时,袖口蹭到她手背——是他小时总往她兜里塞酸梅糖的温度。

“我问陈阿婆借了伞,”他指了指门后叠着的蓝布伞,“妈说过,扫墓要撑素色的。”

林少安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

他手里的牛皮纸袋被雨水浸得发皱,见简晴看过来,举了举袋子:“路过社区服务站,顺道拿了点东西。”

去墓园的公交摇摇晃晃。

简守仁把竹篮抱在膝头,指尖反复诗集封面。

简越盯着窗外飞掠的梧桐叶,突然说:“姐,上次在档案馆看到的学生感谢信,我都拍下来了。”他掏出手机翻相册,“那个说要当老师的女孩,现在真在乡村小学教书,朋友圈发的学生作文里,还提了妈。”

简晴喉咙发紧。

她想起昨夜整理母亲遗物时,在旧茶罐里翻出的一沓明信片——都是往届学生寄的,最远的来自云南山区,邮戳褪成淡蓝,字却清晰:“许老师,我没听父亲的话考公务员,现在是护林员,您说的‘找到自己的光’,我找到了。”

墓园在山脚下。

简守仁第一个往台阶上走,竹篮撞在腿上发出轻响。

墓碑前的紫藤果然抽了新芽,细藤缠着碑身,像双没松开的手。

简越蹲下来擦碑上的水痕,白菊搁在碑前,花瓣沾着水珠,像落了层薄霜。

“她等这束花,等了十年。”简守仁突然说。

他从外衣内袋摸出封信,信纸边缘毛糙,是反复折过又展开的痕迹。

“这是你高三毕业时,我写的信。”他把信放在墓碑前,“当时你说要去入殓师培训学校,我撕了。现在重写——这次,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怕你吃苦,是怕自己没资格,陪你走你选的路。”

简晴的膝盖一软。

她跪在湿冷的地上,额头抵着父亲的手背。

他的手糙得像老树皮,可温度还是记忆里的——小时候她发烧,他整夜用湿毛巾敷她额头,手就是这样的温度。

“爸。”她哑着嗓子喊,“我不需要你陪我走,我只需要你知道,我走得很踏实。”

简越突然清了清嗓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是母亲的教学笔记复印件:“‘教育不是让你成为别人期待的样子,而是成为你自己。’”他抬头时眼睛发亮,“妈,我辞了律所的工作。下周去山区,做公益法律援助。”他挠了挠后颈,“姐总说,体面是人心。我想,现在我的心,踏实了。”

林少安走过来,把牛皮纸袋里的复印件一张张摊在碑前。

有手写的,有打印的,字迹或工整或潦草:“许老师的文章救过我——我当年为了父母选了医生,在手术室哭了三年,现在辞职当插画师,终于敢说‘我很快乐’。”“您教我‘尊严是自己活出来的’,我现在是环卫班长,每天把街道扫得比镜子还亮。”

“这些是我这半个月整理的。”林少安蹲下来,指尖拂过一张泛黄的剪报,“社区图书馆的旧报纸,还有网络上的读者留言。你妈妈的课停了,可她的话,还在继续教别人。”

简晴弯腰拾起一张留言。

纸角画着朵紫藤,是用蓝笔画的:“许老师,我女儿今年也选了入殓师,我现在敢说‘妈妈支持你’了。”

山风突然转暖。

墓前的紫藤新藤颤了颤,落下两粒花苞,滚进简守仁脚边的竹篮。

他弯腰捡起,放进诗集里:“你妈最爱说‘春天会来,只是早晚’。”他转头看简晴,眼眶红得像要滴血,“现在我信了。”

归程的公交上,简越抢着坐最后一排。

他举着手机拍窗外的油菜花田,嘴里哼着跑调的歌——是母亲生前爱唱的《送别》。

简守仁把竹篮搁在两人中间,手搭在简晴手背:“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鲜笋,你妈最爱腌的那种。”

“酒酿圆子。”简越从后排探出头,“还要糖藕,要多放桂花蜜!”

“好。”简守仁应着,转头对林少安笑,“小林,来家里吃饭吧?晴晴说你爱喝酸梅汤,我让越越去买乌枣。”

林少安点头。

他望着车外掠过的紫藤花,想起昨夜简晴在日记本上写的话:“和解不是缝伤口,是拆开来,让光漏进来。”此刻车窗外的阳光正漏进来,照在简家三人身上,把影子叠成小小的一团。

回到西合院时,檐下的旧灯笼还挂着。

简守仁搬来梯子,从厢房里取出个新灯笼。

红绸面熨得平整,他用毛笔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守心”。

“你妈常说‘守得住自己的心,才走得稳远路’。”他踩着梯子往下看,简越扶着梯子,简晴举着毛笔递墨,林少安站在台阶上仰头笑,“现在这灯笼,替她看着咱们。”

暮色漫进院子时,石桌上摆着酒酿圆子、糖藕、腌鲜笋。

简越把母亲的旧瓷杯摆在空位上,倒满桂花蜜:“妈,尝尝新做的糖藕,比去年的甜。”

简晴端起自己的杯子。

紫藤花瓣落进蜜里,像颗紫色的星星。

她望着檐下的新灯笼,轻声说:“妈,我们都好好的。”

风裹着花香钻进衣领。

灯笼穗子轻轻晃,映得“守心”两个字暖融融的。

远处传来卖花担子的吆喝:“紫藤花嘞——春深嘞——”

简守仁夹了块藕放进简晴碗里。

简越给林少安添圆子,汤勺碰着碗沿,叮铃铃响成一片。

春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