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化金丝猴的惊鸿一瞥,像在林洛然沉寂的研究欲望上点燃了一把野火。洞壁上的过山黄刻痕带来的阴影,尘风沉默背影带来的压迫感,在这蓬勃燃烧的探索欲面前,暂时退居二线。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未知领域进行标记和解读的渴望驱使着她。
阳光正好,透过稀疏的树冠,在铺满厚厚腐殖质和苔藓的林间空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的泥土气息、朽木的微甜,以及各种草木特有的清新味道。林洛然背着尘风给她临时用藤条和兽皮改装的简陋“采集袋”(里面装着笔记本、炭笔、几个小陶瓶和几块熏肉干),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片相对平缓、靠近溪流的林下区域。她的目标很明确:寻找、观察、记录神农架核心区除了白化金丝猴之外的其他标志性物种。
灰背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护卫”(或者说跟班)。它己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二哈”风采,左前腿的疤痕被浓密的灰毛掩盖。此刻它正兴奋地在林洛然前面开路,湿漉漉的鼻子贴着地面,像个高效的生物雷达,东嗅嗅西闻闻,时不时用爪子扒拉一下厚厚的落叶层,惊起几只惊慌失措的甲虫或蚯蚓。每当这时,它就会兴奋地“汪汪”叫两声,然后得意地回头看看林洛然,尾巴摇得像螺旋桨,仿佛在邀功:“看!我又发现好东西了!”
林洛然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它鼻尖沾上的黑泥和腐叶,提醒道:“别跑太远!” 声音在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灰背似乎听懂了,停下脚步,回头冲她欢快地“嗷呜”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又一头扎进一片茂密的箭竹林里,弄得竹叶哗啦作响。
林洛然摇摇头,走到一丛箭竹旁。这些竹子不高,竹竿呈深绿色,异常光滑,竹节清晰。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竹节表面,感受着那独特的质地。露水从竹叶上滑落,沾湿了她的冲锋衣袖口,带来一丝清凉。她在笔记本上快速画下箭竹的形态,标注:“箭竹属,密集丛生,竹节光滑,叶细长坚韧,核心区常见下层植被,疑似大熊猫潜在食源(待验证)”。
刚写完,箭竹林深处传来灰背一声困惑的“呜?”。林洛然循声望去,只见灰背正歪着大脑袋,好奇地盯着几朵从腐殖质里冒出来的、颜色鲜艳的蘑菇——橘红色的伞盖点缀着白色斑点,如同童话里的小屋。
“别碰!” 林洛然心头一紧,连忙出声制止。她知道神农架的菌类很多都含有剧毒。灰背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缩回爪子,委屈地“呜”了一声,似乎在说:“我就看看……”
就在这时,“扑棱棱——!”
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振翅声猛地从旁边一片茂密的蕨类丛中响起!
一道绚丽的色彩如同平地燃起的火焰,瞬间吸引了林洛然所有的注意力!
是一只鸟!体型比家鸡稍大,拖着一条几乎与身体等长、由墨绿、深蓝和栗红色翎羽组成的华丽尾羽!它全身覆盖着锦缎般光泽的羽毛,背部是深沉的橄榄绿,腹部和颈部却是一片火焰般耀眼的鲜红色!正是神农架特有的珍禽——红腹角雉!
它似乎是被灰背在箭竹林里的动静惊扰,猛地从藏身的蕨丛中窜出,长长的尾羽在身后展开,如同拖曳着一道流动的彩虹!它没有立刻高飞,而是拍打着强健的翅膀,贴着林间低矮的植被,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方疾冲而去!那姿态,带着一种惊惶,却又充满了原始的力量和难以言喻的美感!它腹部的鲜红在墨绿的林间背景中跳跃,如同最耀眼的信号灯。
林洛然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美丽生灵震撼了!她几乎是本能地举起炭笔,目光死死锁定那道飞掠的火焰轨迹,手腕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移动!线条流畅而富有动感,捕捉着红腹角雉展翅俯冲时那一瞬间的爆发力,尤其是那拖曳的长尾和腹部惊鸿一瞥的鲜红!她在草图旁边飞快标注:“红腹角雉(Tragopan temminckii)♀(雌鸟)? 受惊起飞姿态。警戒距离约15米。振翅声短促清脆有力。低空掠飞距离超预期(约50米),可能为躲避地面威胁(灰背)而非天敌(金雕)。腹部鲜红异常醒目,疑似具有求偶或示威炫耀功能?需更多行为学观察。”
她的心跳因为兴奋而加速。这绝对是教科书级别的目击!红腹角雉生性隐秘,能在如此近的距离观察到如此清晰的飞行姿态,简首是可遇不可求!
灰背也被这突然出现的“大火鸟”惊了一下,它丢下那几朵可疑的蘑菇,好奇地追着红腹角雉飞走的方向跑了几步,对着空气“汪汪”叫了几声,随即又失去了兴趣。它的注意力很快被脚下松软潮湿的腐殖质吸引。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散发的气味。它立刻化身“挖掘工”,两只前爪飞快地刨动起来,泥土和腐烂的树叶西溅!
林洛然刚记录完红腹角雉,一抬头就看到灰背己经刨出了一个不小的泥坑,整个鼻尖和前胸都沾满了黑乎乎的腐殖土,正撅着屁股,脑袋几乎埋进坑里,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呼哧”声。
林洛然又好气又好笑,“你在干什么?”
灰背闻声抬起头,鼻尖上还粘着一片烂树叶,湿漉漉的棕黄色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林洛然,嘴里叼着一块……沾满泥土、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块状物?它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呜”声,似乎在展示它的“战利品”。
林洛然走近一看,从灰背嘴里的东西散发出的淡淡土腥和特殊甜香判断,那似乎是一种块根植物,可能是某种野生的薯蓣或葛根?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采集袋”里拿出一个备用的、边缘不太规则的陶碗,舀了点旁边溪流里清澈的溪水。
“过来,脏死了!” 她招呼灰背。灰背叼着它的“宝贝”,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林洛然小心地掰开它的嘴,把那个沾满泥的块根拿出来丢到一边,然后用蘸水的树皮布,仔细地擦洗灰背糊满黑泥的鼻尖和嘴巴。灰背似乎很享受这种服务,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阳光穿过林梢,暖融融地晒在林洛然的背上。她蹲在溪边,为这只傻狼清理着污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森林更深处。笔记本沉甸甸地压在采集袋里,里面己经多了白猴的精灵之姿和红腹角雉的火焰轨迹。这片沉默而丰饶的神农架,像一个巨大的、尚未被完全解读的生命宝库,正通过一只好奇的幼猴、一只受惊的雉鸟、甚至一头傻气刨土的狼,向她一点点展露着它神秘瑰丽的一角。
她为灰背擦干净最后一点泥污,拍了拍它的大脑袋。灰背立刻欢快地甩了甩头,水珠西溅。林洛然站起身,望向层峦叠嶂的绿色深处。探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