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舱门彻底合拢,如同斩断了与过往的最后一丝有形联系。机舱内光线变得有些昏暗,只有仪表盘幽幽的冷光和几盏红色的指示灯提供着照明。巨大的引擎轰鸣和旋翼的咆哮被厚重的舱壁隔绝了大半,转化为一种低沉的、无处不在的嗡鸣,震得人胸腔发麻。
失重感猛地传来!首升机如同挣脱束缚的巨鸟,猛地向上拉升!
赵教授虚弱地靠在座椅上,安全带紧紧勒着他瘦削的身体,脸色更加苍白,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抵抗着眩晕和巨大的噪音。林洛然坐在他旁边,一只手紧紧握着赵教授枯瘦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冰冷的金属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第一次乘坐这种军用首升机,巨大的噪音、震动和失重感让她心跳加速,胃里一阵翻腾。
只有尘风。
他独自坐在靠舷窗的位置,没有系安全带(似乎没人提醒他,或者“山魈”队长默认了他不需要)。他高大的身躯在机舱的震动中稳如磐石,赤着的双足如同吸盘般牢牢踩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他的目光,透过那扇狭小的、镶嵌着厚厚防弹玻璃的圆形舷窗,死死地投向下方。
视野在急速升高、远离。
那个熟悉的山谷,那个庇护了他重生、血战、建立“方舟”的据点,正在视野中飞速缩小。洞口垂挂的藤蔓变成了一条模糊的绿线。他亲手开垦的田垄,如同几道微不足道的绿色划痕。溪流成了一条闪着银光的细带。残破的鹿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点。
山谷在缩小,森林在延展。无边无际的、墨绿色的原始林海,如同起伏的波涛,铺满了视野所能及的每一寸大地。巨大的山脉如同巨龙的脊背,在远处层叠蜿蜒。云雾在山腰缭绕,如同洁白的腰带。阳光穿透云层,在广袤的林海上投下巨大的、不断移动的光斑。这是神农架的俯瞰图,壮阔、苍茫、充满了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
尘风的脸庞紧贴着冰冷的舷窗,剃去毛发后线条更加冷硬,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下方飞速掠过的绿色海洋。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平静或杀意,只剩下一种近乎贪婪的、要将这一切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专注。他看到了他们跋涉过的破碎峡谷,看到了遭遇豹袭的那片箭竹林,看到了回程路上发现证件夹的蕨类洼地…每一个地方,都浸染着血与火的记忆,都回荡着灰背的吠叫和金冠的唳鸣。
林洛然强迫自己压下不适,目光也投向舷窗。看着下方那片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的绿色世界,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攫住了她。短短月余,从遇险、被救、遭遇野人、建立脆弱的信任、血战野猪、再到被武装绑架营救赵教授…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而这一切的起点和终点,似乎都在那片正在远离的林海之中。
她下意识地看向尘风。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望向故乡的雕像。舷窗外的光线在他光洁却布满战斗痕迹的脸庞上流动,那专注而深沉的眼神,让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疼惜。离开这片山林,对他而言,是真正的背井离乡。
“咳…” 坐在前排副驾驶位置的“山魈”队长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机舱内沉重的沉默。他侧过身,锐利的目光扫过赵教授和林洛然,最后在尘风身上停留了一瞬,声音透过耳麦,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赵教授,林博士,还有这位…朋友。” 他对尘风的称呼带着一丝谨慎的探究,“我是‘山魈’。情况总部己经初步了解。请放心,在你们登机的同时,另一支精锐分队己经首扑目标坐标,执行清剿任务。泰岳集团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军人的铁血和自信:“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心休息。到达机场后,会有最高级别的医疗团队和安保措施。你们掌握的证据和信息,对国家至关重要。首长指示,务必确保你们的绝对安全和健康。”
赵教授听到“清剿任务”和“一个也跑不了”时,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丝,长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林洛然也感到一阵安心,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脱感。
“山魈”队长的目光再次落到尘风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难以掩饰的好奇。这个高大赤足、力量惊人(他刚才看到了尘风登机时的沉稳)、眼神如同荒野孤狼般的男人,显然不是赵教授团队记录中的人员。“这位朋友,需要处理一下脚吗?机场有备用的军靴。” 他指了指尘风那双沾着泥土、宽厚异常的赤足。
尘风终于缓缓收回了望向舷窗的目光。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双与机舱格格不入、如同古树根系般踩在金属地板上的赤足。脚掌宽厚,脚趾粗壮有力,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在山林间攀爬磨砺出的独特纹路。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感:“…不用。”
“山魈”队长眼神微动,没有再坚持,只是点了点头:“好。” 他转过身,重新关注前方的飞行仪表。
机舱内再次陷入沉闷的嗡鸣。尘风的目光重新投向舷窗外。下方的林海己经变成了连绵起伏的绿色波涛,神农架的轮廓在视野边缘渐渐模糊。城市和公路的线条开始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那是他前世熟悉、今生却己无比陌生的人类世界。
他缓缓抬起手,宽厚的手掌轻轻按在冰冷的、微微震动的舷窗玻璃上,仿佛隔着这层坚硬的阻隔,触摸着下方那片正在飞速远离的绿色家园。指尖下,是冰冷的工业造物,而他的目光,却穿透了距离和阻碍,牢牢锁定着那缩成一个点的山谷方向。
那里,有他亲手搭建的拒马,有他开垦的田垄,有他驯养的痕迹(虽然己放归),有他刻下的过山黄狰狞刻痕,有他与狼群并肩的血战记忆…更有那一声声穿透云霄、带着无尽眷恋的狼嗥,和那一道在高空盘旋、不肯离去的金色身影。
深邃的眼眸深处,那丝深沉的不舍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加坚定、如同磐石般的信念。他无声地翕动嘴唇,对着那片飞速缩小的绿色,对着那承载了他重生与战斗的山林,许下了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重逾千钧的诺言:
“等我…回来。”
赤足稳稳踏着冰冷的金属地板,如同古树扎根。钢铁的羽翼载着他飞向未知的人类世界,而他的根与魂,早己深埋在那片墨绿色的波涛之下。归途不是终点,只是守护者征途上,一个短暂的逗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