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惶然

雪停了,一时风平浪静,阳光被院子里的积雪助长得气势汹汹,银光锃亮,如同满天刀光凛冽。

连枕侧都落满了光。光亮异常,却毫无温度,冰块一样。

沈却躺在床上,大大地睁着眼睛,睫毛被照得发金,眸中却是满得几乎漫溢出来的浓稠的绝望。

他睁着眼,看清自已身边空无一人。

没有人,没有顾烟容。

被子里是冷的。

顾烟容没有陪着他住院、陪着他回家。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此刻才是现实。

空无一人,寂静的。

他蜷在被子里吃力地喘息着,面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身体绷紧,掌根压进上腹,颤抖着用力,抵住那一小团冷硬。

太疼了。

仿佛从高空坠落,粉身碎骨地撞进深海。

“唔呕……”

绷到极致的身体忽而一颤,唇间涌出尚未消化的粥液来。

他甚至没来得及将身体探出床外,就这么吐在了枕边。

这还是昨天顾烟容陪着他喝的粥。但沈却已经完全陷入惶恐不安的情绪,并没觉察。

顾烟容……她在哪里?又离开了吗?

浑浑噩噩,双臂奋力撑起身子,赤着脚踩上地面。

他目前一片低血糖造成的晕眩,枉伸出手,并没触到任何一面墙,手中空空地坠了下去。

膝盖触地,发出极痛的闷响。

指尖透出青白,撑住地面,想将自已撑起来。

胃里仍在抽搐,仿佛被一双手反复拧绞。沈却张了张唇,溢出极隐忍的喘息。

走不动。

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沈却委身在地,纤薄腰身在晨光之下几乎要湮灭掉一样。他痛得浑身失力,恨极地用力捶打上腹。

每打一下,身体都受不住地剧烈抽动,胸膛猛地一挺,又因剧痛,随即便蜷起身子。

在地上辗转。

衣料之下,腹部薄薄一层软白的皮肤,已经被他捶得通红,浮在陈旧伤痕之上,愈发难看起来。

这样打了数次,虚弱的身体如何受得了,他唇间张开,低低喘息着,忽地,又猛然呕出一口清粥。

沈却的胃,消化食物的能力已经几近于无。所以,即使是在胃里待了一夜,这些粥仍旧是没经过消化的样子,只是全然冷去了。

顾烟容走进来时,就看见男人伏在地上,脸上挂了一层薄汗,背上嶙峋支棱出来的蝴蝶骨瑟瑟发抖。

他颈间突起淡青色的血管,瞧着异常脆弱,仿佛是白瓷上生长扩散开来的裂痕。

属于这人的颜色一向只有泾渭分明的黑白,惨白的皮肤和薄唇,黑色的睫羽、发丝、眼瞳。

而如今,黑白两色中,缠进一点凄艳的红。

他眼尾曳着红痕,是的,浓密的长睫也湿漉漉结成一绺一绺,打着颤半掩住惊惶的眼瞳。

精致锐利的眉眼间满是破碎的痛意。

他一手深陷胃腹,唇上有些,正不住地说着什么。

顾烟容凑近,把人从地上搂到怀里,才听见他低到难以听清的话语,他说的是,不要醒。

什么不要醒?

她小心翼翼环抱着意识不清的男人,他周身发寒:“沈却,你冷不冷?”

沈却修长的脖颈上粼粼地挂着冷汗,他咽下去了一口什么,喉结轻动,再开口,声音哑了许多:“顾烟容……”

痴痴地念着她的名字。他大睁着眼,对着她,却无法将她看得清楚。他以为这是他自已捏造出来的幻觉。

见男人不回答自已,顾烟容一只手托着他薄薄的面皮,指腹蹭过他眼尾的

或许肢体的接触可以让他清醒。

她的手是软的,只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多出一痕坚硬的触感。

早上,她醒来之后,先是找出这枚久藏在盒子里,鲜少见天日的婚戒,戴上自已指间,才到了厨房中去。

沈却在冷冰冰的地上太久,身上有些发僵。他极缓抬手,攀上顾烟容掌心,冷得迟缓的手指摸到那枚戒指。

怎么会有戒指……?

顾烟容温存地拢住他的手,任由他慢慢地摸索着。

“我把戒指戴上了,”她凑在沈却耳畔,温声细语,“地上很冷,我抱你起来。”

沈却思维有些迟滞。顾烟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艰难传进他耳中,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

避开枕边那一小滩呕吐物,顾烟容把人放到床的另一边,用被子把人裹住。

柔软的碧色被面裹着一张清寒漂亮的面庞,一双漆黑而不安的眼紧张地望着她看。

顾烟容自然不会走。

她把那一长条被子卷整个抱起来,让沈却靠在她怀里,正对着窗外逐渐温暖起来的阳光。

被初醒时空荡荡的身侧惊得惶然失措的人,逐渐地、慢慢地明白过来。

眸中迷雾尽散。

见人重回清明,顾烟容抬手捏了捏他薄嫩的耳垂,“我买了小笼包,还去厨房煮了粥,是南瓜粥,很甜很香的。”

顾烟容喜欢南瓜粥,沈却知道。高中的时候,她每天早上都要喝食堂的南瓜粥。

沈却也会做南瓜粥。顾烟容喜欢的,他都认真学。结婚后,他也做过很多次。

这次……她给他做了她最喜欢的粥。

他给缠裹在被子里,点点头:“谢谢……”

黑漆漆的眼睫往下垂了垂,又道:“对不起,我……”

一双手覆上来,捂住他的嘴。

“不准再说什么给我添麻烦之类的话。”顾烟容郑重地命令。

漆黑的发丝凌乱搭在额前,沈却脸上薄汗氤氲,被她捧着擦干净。

却见人深深望着她,眼睛里又开始冒水。

顾烟容连忙隔着一层被子抱着他,亲亲他苍白的下巴。

不亲还好些,一亲,原本只是噙在眼里的泪马上兜不住地滚出来。

顾烟容还没明白,有的人,在被爱时产生的脆弱的情绪,是比受委屈时更甚的。

眸光被泪水切割得细碎,沈却呼吸有些急促,却仍旧是无声地在落泪。

那么安静地,像花朵一片一片凋落花瓣一样地在流泪。

他的手紧紧缠在被子里,一时竟抽不出来,无法给自已擦眼泪。

顾烟容心里软得厉害。

便又轻轻吻去那些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