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一时风平浪静,阳光被院子里的积雪助长得气势汹汹,银光锃亮,如同满天刀光凛冽。
连枕侧都落满了光。光亮异常,却毫无温度,冰块一样。
沈却躺在床上,大大地睁着眼睛,睫毛被照得发金,眸中却是满得几乎漫溢出来的浓稠的绝望。
他睁着眼,看清自已身边空无一人。
没有人,没有顾烟容。
被子里是冷的。
顾烟容没有陪着他住院、陪着他回家。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此刻才是现实。
空无一人,寂静的。
他蜷在被子里吃力地喘息着,面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身体绷紧,掌根压进上腹,颤抖着用力,抵住那一小团冷硬。
太疼了。
仿佛从高空坠落,粉身碎骨地撞进深海。
“唔呕……”
绷到极致的身体忽而一颤,唇间涌出尚未消化的粥液来。
他甚至没来得及将身体探出床外,就这么吐在了枕边。
这还是昨天顾烟容陪着他喝的粥。但沈却已经完全陷入惶恐不安的情绪,并没觉察。
顾烟容……她在哪里?又离开了吗?
浑浑噩噩,双臂奋力撑起身子,赤着脚踩上地面。
他目前一片低血糖造成的晕眩,枉伸出手,并没触到任何一面墙,手中空空地坠了下去。
膝盖触地,发出极痛的闷响。
指尖透出青白,撑住地面,想将自已撑起来。
胃里仍在抽搐,仿佛被一双手反复拧绞。沈却张了张唇,溢出极隐忍的喘息。
走不动。
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沈却委身在地,纤薄腰身在晨光之下几乎要湮灭掉一样。他痛得浑身失力,恨极地用力捶打上腹。
每打一下,身体都受不住地剧烈抽动,胸膛猛地一挺,又因剧痛,随即便蜷起身子。
在地上辗转。
衣料之下,腹部薄薄一层软白的皮肤,已经被他捶得通红,浮在陈旧伤痕之上,愈发难看起来。
这样打了数次,虚弱的身体如何受得了,他唇间张开,低低喘息着,忽地,又猛然呕出一口清粥。
沈却的胃,消化食物的能力已经几近于无。所以,即使是在胃里待了一夜,这些粥仍旧是没经过消化的样子,只是全然冷去了。
顾烟容走进来时,就看见男人伏在地上,脸上挂了一层薄汗,背上嶙峋支棱出来的蝴蝶骨瑟瑟发抖。
他颈间突起淡青色的血管,瞧着异常脆弱,仿佛是白瓷上生长扩散开来的裂痕。
属于这人的颜色一向只有泾渭分明的黑白,惨白的皮肤和薄唇,黑色的睫羽、发丝、眼瞳。
而如今,黑白两色中,缠进一点凄艳的红。
他眼尾曳着红痕,是的,浓密的长睫也湿漉漉结成一绺一绺,打着颤半掩住惊惶的眼瞳。
精致锐利的眉眼间满是破碎的痛意。
他一手深陷胃腹,唇上有些,正不住地说着什么。
顾烟容凑近,把人从地上搂到怀里,才听见他低到难以听清的话语,他说的是,不要醒。
什么不要醒?
她小心翼翼环抱着意识不清的男人,他周身发寒:“沈却,你冷不冷?”
沈却修长的脖颈上粼粼地挂着冷汗,他咽下去了一口什么,喉结轻动,再开口,声音哑了许多:“顾烟容……”
痴痴地念着她的名字。他大睁着眼,对着她,却无法将她看得清楚。他以为这是他自已捏造出来的幻觉。
见男人不回答自已,顾烟容一只手托着他薄薄的面皮,指腹蹭过他眼尾的。
或许肢体的接触可以让他清醒。
她的手是软的,只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多出一痕坚硬的触感。
早上,她醒来之后,先是找出这枚久藏在盒子里,鲜少见天日的婚戒,戴上自已指间,才到了厨房中去。
沈却在冷冰冰的地上太久,身上有些发僵。他极缓抬手,攀上顾烟容掌心,冷得迟缓的手指摸到那枚戒指。
怎么会有戒指……?
顾烟容温存地拢住他的手,任由他慢慢地摸索着。
“我把戒指戴上了,”她凑在沈却耳畔,温声细语,“地上很冷,我抱你起来。”
沈却思维有些迟滞。顾烟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艰难传进他耳中,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
避开枕边那一小滩呕吐物,顾烟容把人放到床的另一边,用被子把人裹住。
柔软的碧色被面裹着一张清寒漂亮的面庞,一双漆黑而不安的眼紧张地望着她看。
顾烟容自然不会走。
她把那一长条被子卷整个抱起来,让沈却靠在她怀里,正对着窗外逐渐温暖起来的阳光。
被初醒时空荡荡的身侧惊得惶然失措的人,逐渐地、慢慢地明白过来。
眸中迷雾尽散。
见人重回清明,顾烟容抬手捏了捏他薄嫩的耳垂,“我买了小笼包,还去厨房煮了粥,是南瓜粥,很甜很香的。”
顾烟容喜欢南瓜粥,沈却知道。高中的时候,她每天早上都要喝食堂的南瓜粥。
沈却也会做南瓜粥。顾烟容喜欢的,他都认真学。结婚后,他也做过很多次。
这次……她给他做了她最喜欢的粥。
他给缠裹在被子里,点点头:“谢谢……”
黑漆漆的眼睫往下垂了垂,又道:“对不起,我……”
一双手覆上来,捂住他的嘴。
“不准再说什么给我添麻烦之类的话。”顾烟容郑重地命令。
漆黑的发丝凌乱搭在额前,沈却脸上薄汗氤氲,被她捧着擦干净。
却见人深深望着她,眼睛里又开始冒水。
顾烟容连忙隔着一层被子抱着他,亲亲他苍白的下巴。
不亲还好些,一亲,原本只是噙在眼里的泪马上兜不住地滚出来。
顾烟容还没明白,有的人,在被爱时产生的脆弱的情绪,是比受委屈时更甚的。
眸光被泪水切割得细碎,沈却呼吸有些急促,却仍旧是无声地在落泪。
那么安静地,像花朵一片一片凋落花瓣一样地在流泪。
他的手紧紧缠在被子里,一时竟抽不出来,无法给自已擦眼泪。
顾烟容心里软得厉害。
便又轻轻吻去那些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