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慢慢滑动,很安静。
沈却站着,也很安静。
天还没有完全明亮过来,冬季的黑夜是漫长的,而白昼短暂,来得很迟。
沈却就那样安静地站着,戴着口罩和帽子,露出的一点点皮肤很白,身形薄而瘦,整个人像是清晨时的雾凝聚而成的。
这是一个很有生活气息的社区,不远处有早餐摊位,比沈却来得更早一些。
雾慢慢散去,渐渐有声响。
沈却仍旧在等。尽管月城的冬称得上暖和,但清晨仍旧是有些冷的,站得久了,整个人被的寒意一点一点慢慢浸透,连唇间呼出的气都没有热度。
他一只手在衣兜里暗暗抵着胃,长睫缓慢作动,划过微冷空气。
终于苏愈牵着小狗出来了。
沈却眼睛亮了亮,他想,妈妈。
是她令他来到这个世间。
他的生命,是源自于她的。
小狗兴冲冲的,尾巴用力摇摇,四条小短腿倒腾得欢快。
苏愈牵着它,脸上没太多表情,但眉目舒展,是一种平淡的安然。
越来越近。
从前,每次来的时候,苏愈都是和小狗在小区的公园里玩的。
这是条热爱人类的小狗,人越多越高兴,恨不能扑进所有人怀里。
所以苏愈很少会把它往人群中引,小狗兴奋起来就不想回家了。
这回,兴许是早餐摊这里太香,人又比公园里多,小狗被吸引着想过来。临近春节,苏愈也放了假,不需要工作,就纵了它这一回。
喘息积攒在口罩里,脸颊被烘得发湿发凉。
沈却耳际有杂沓市声,此刻纷纷模糊,像是被重重水雾阻隔,瞬间远去。
来不及。
来不及躲开。
他浑身都冻得僵硬,难以动弹。
他听到小狗撒娇的哼唧声,苏愈越走越近,脚步声踩在他心口。
——然后错身而过。
视线没有交汇。没有,什么都没有。
苏愈路过他,路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在苏愈的记忆里,属于沈却的那部分已经太远太远,是一张模糊的,属于婴孩的面容。
而沈却又刻意遮住了脸。
“小狗不能吃这些,太咸了。”苏愈这样教育着小狗,却还是买了个鸡蛋灌饼,撕下一点点饼皮来,喂给它。
沈却不敢转身看。
他听着——
小狗吃下那一点点饼皮,太小一块,没尝到味道,哼哼唧唧,很不满,犟在原地。
有女孩子想摸摸小狗,苏愈同意了,只说:“不要喂它,这狗太馋了,成天为了口吃的装可怜。”
女孩开心道谢,试探摸摸狗头,发现小狗蓬松的尾巴摇成螺旋桨,小脑袋在她手心拱来拱去,特别开心温顺。
苏愈声音里含着笑:“它喜欢你。”
沈却安静听着。
妈妈好像过得很好。他想。
几个打闹的男孩,没顾得上看看四周,从背后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沈却站不稳,踉跄倒在地上,一时竟站不起来。
几个男孩无措慌张,见他瘦削,露在外面的一点点皮肤苍白,闷在口罩里的呼吸声很乱很重,连声道歉。
他们想扶他起来,但他全身无力,虚软得搀都搀不住,怕他摔倒时伤到了哪里,不敢强行扶起,只笨拙地把倒在地上的人换了个姿势,让他坐着。
“你伤到哪里了吗?用去医院吗?”男孩们在他身侧七手八脚地扶着他,都不敢用力。
这个人看起来太脆弱,身形清瘦,垂首时,雪白后颈突出嶙峋骨节。
似乎不堪触碰。
沈却身上还是软的,这般被人扶着都没力气稳住身形,他怕动静太大惊动了苏愈,勉强支撑着,一心只想赶快走开,却根本没办法动弹分毫。
他头脑昏昏沉沉,眼前片片剥落黑雾,张着口喘息,一只手撑住地面,苍白指节冻得发红。
忽然有人把他从地上抱进怀里。
还没来得及挣脱,就听见熟悉的嗓音:“是我,别害怕。”
是顾烟容。
她偷偷开启了两个人的位置共享,在他走后不久,就跟着定位过来了。
一过来,就看见这人戴着口罩杵这当路灯,一动不动。
沈却不动,顾烟容于是也不动,就躲在一旁看。见这人被撞得倒在地上,这才彻底藏不住了。
她摘下沈却的口罩,见他口唇泛着青,大口喘息着,脸上薄汗隐隐,眸光黯淡涣散,一只手抵着胸腹,像是很难受。
喉间的喘息干涸,长睫上还挂着冷汗,皮肤冰冷。
她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给人顺着气,抬头看了看不知不觉围过来的人群,开口:“麻烦大家散开一下,没什么事。”
沈却不喜欢被人看着,她知道。
人群慢慢散开,几个男孩不敢走,只远远退了几步,在旁边等着。顾烟容冲他们摆摆手,这几个人才离开。
还有一个牵着小狗的女人,站在旁边,也没有走。
她看着蜷在顾烟容怀里的人,口罩摘去,露出的脸让她一瞬间就认出了他。
这是她的孩子。
他长的不像沈修文。
眼睛、鼻子、嘴巴……哪里都不像。
他像她,只像她。
沈却对此一无所知,靠在顾烟容怀里,被拍抚着,许久才缓过来。
他张了张口,想解释,又被顾烟容捏了捏脸截住:“气儿还没喘匀呢。不着急,有什么事等会儿慢慢讲。”
沈却视线仍旧明灭不定,睁着眼睛努力看了一会儿,发现顾烟容好像确实不生气,他心头陡然松快许多,往她怀里钻了钻,力竭闭上眼睛。
顾烟容把人抱起来,想找个地方让他坐着歇一会儿。
不知道他来这里是想做什么,但现在这个情况,肯定不能放任他继续在外面待着了。
沈却听见一阵小狗的哼唧声。
倦然阖上的眼睫抬起来,他往旁边偏了偏头,看到方才远远看着的人,已经近在眼前。
小狗在扒拉顾烟容脚上带着毛的短靴。
苏愈在看着沈却。
她的眼神柔软,饱含伤痛,望着他时,是一种叹息。
“沈却,你是来看我的吗?”她问。
她的声音很轻,不含任何责备和质问,但沈却仍旧浑身发颤。
“对不起……”他唇色青白,挣扎着从顾烟容怀里出来,顾烟容箍着他的腰,支撑着他。
“对不起,我……我没想打扰你的。”沈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周围却洇一圈淡红,竟有种凄艳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