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汴京(二)

硝烟味混合着尘土和淡淡的血腥气,在临时营地简陋的屋顶下盘旋。汴京城争夺战的枪炮声在远处渐渐零落,宣告着北伐军又一个战略要点的部分掌控。油灯摇曳的光线将疲惫战士们的剪影投射在墙上,气氛松弛中带着紧绷的战后余韵。

在一处由废弃民房临时改造的指挥室里,陈雅正快速处理着手臂上几处轻微的擦伤。额角那道被碎石划出的血痕己经结痂,给她坚毅的面容添了几分硬朗。她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坐在对面角落一张破旧板凳上的张振宇。他正仔细擦拭着手中那把样式奇特的手枪—— 瓦尔特PPK 。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让他本就捉摸不定的气质更显深邃。

陈雅没有拐弯抹角,单刀首入:“张振宇同志,枪法卓绝,战术娴熟,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我这个‘革命老兵’,绝非普通乡民可比。你用的,是巴黎黑市流出的东西。你究竟是谁?从何而来?目的何在?”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战场指挥官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紧紧锁住对方。那句“同志”的称呼,既是试探也是底线:若非同道,此时此地,她有权也必须弄清楚对方的来意。

张振宇擦拭的动作一顿,抬眼迎上陈雅的审视。他的眼神坦然而深邃,没有丝毫惊慌。他放下擦枪的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贴身的、一个看似普通却有着复杂缝线暗袋的内衬里,缓慢却郑重地取出一本深红色的小册子。

他将册子平平地放在两人中间那张粗糙的木桌上,推向陈雅方向。

陈雅的瞳孔骤然收缩!

油灯光下,那小册子的封面上清晰可见一个熟悉而独特的标志:一个精密咬合的钢铁齿轮,齿轮中心交叉着一柄象征工农力量的铁锤与一支代表理想光明燃烧的熊熊火炬,其下是一个被描绘为红色大陆轮廓的地球图案。

第三国际的证明!

“我确实不是普通乡民,”张振宇的声音平稳响起,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着,“我是张振宇,第三国际执行委员会派遣、驻东方革命军事观察代表团的华裔成员,目前唯一的东方籍正式代表。 我受法兰西公社主席、第三国际执委玛格丽特同志(rade Marguerite)的亲自委托而来。”

“玛格丽特!”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陈雅心中激起圈圈涟漪。1932年巴黎短暂的春日里,那个留着长长如夕阳熔金般橙红色秀发,眼中总跳跃着充满理想与炽热情感的紫罗兰色光芒的年轻革命者形象,瞬间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张振宇注意到了陈雅眼神的细微变化,继续道:“她让我向你问好。同时,她更忧心于目前这里的形势。”他的语气严肃起来,“斯内夫利特(rade Sneevliet)同志,他作为共产国际——不,现在应当称 第三国际 ——经验丰富的代表,也是代表团的团长,自然是为了支援东方的解放事业。但是,陈雅同志,您经历了长征,想必更清楚……”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有力:“理论的光辉,若脱离脚下现实的热土,有时会变成无形的锁链,甚至冰寒的枷锁。”

“玛格丽特同志和我都担心,代表团内部某些过于理想化或者急于求成的同志,可能会基于他们自身对马列经典教条的理解,或者受西欧工团主义模式的经验局限,对正在进行的这场复杂而残酷的革命战争,产生不切实际的‘指导’冲动。”他特意加重了“指导”二字。

“我的任务很明确,”张振宇的目光坦然地首视陈雅带着震撼和思考的眼睛,“在斯内夫利特同志身边占据一个位置,在军事策略的关键时刻,尤其是在涉及北伐整体战略、兵力部署以及对东方本地实际情况的判断方面,尽我所能提供一份基于现实、来自东方革命实践第一线的声音。避免重蹈历史上某些因外部过度干预而导致革命受挫的覆辙。”

“玛格丽特同志称这为‘必要的保险栓’。她认为您,陈雅同志,作为本土成长起来、经历过最严峻考验的卓越政委,是维系这场革命正确方向不可或缺的力量,而我,是来协助您并起到某种……沟通与平衡作用的。”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远处隐约传来伤员的呻吟和部队调动的口令。陈雅的目光在桌面上那本深红封面的证件和张振宇脸上来回移动。她心中的无数疑团瞬间贯通:那超乎常人的身手、巴黎流出的特殊武器、对战场态势惊人的理解力……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木凳,木凳“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这声响打破了寂静,也仿佛打碎了陈雅心中某种无形的壁垒。她大步绕过桌子,走到张振宇面前,没有去拾证件,而是向他伸出那只缠着绷带、依旧粗糙有力的手:

“张振宇同志!” 陈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欢迎你!代表团的同志们自然是要热烈欢迎的!他们丰富的理论经验、国际视野是宝贵的财富。但是!” 她眼神锐利如刀,语气转为无比凝重,“我陈雅,从湘江边淌着血水一路走到今天,太清楚什么是纸上谈兵!太明白我们这些战士的血可以流,但要为东方革命流得值得!流在本该避免的指挥失误上,那就是对我们无数牺牲同志和亿万期待解放的工农民众的背叛!”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目光扫过桌上的证件,再投向张振宇:“玛格丽特同志的担忧,就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担忧。感谢她的远见卓识,派来了你这位真正的‘自己人’。”

“那么,从现在起,你在代表团的每一次发言,每一次参与重要决策,都请务必记住一点:我们脚下这片染血的土地,不是谁的试验场!这场北伐革命的生死存亡,最终要由千千万万像你我这样,真正战斗在这里、流血在这里、深知胜利需要付出何等代价的东方革命者来承担!”

“告诉我,张振宇同志,”陈雅紧握着他的手,力量透过纱布清晰地传递过去,“我们并肩作战,能不能把这第三国际派来的‘保险栓’,牢牢地卡在该在的位置上,确保革命的洪流不被错误的河道引入歧途?”

她的目光灼灼,充满了压力,也充满了托付和信任。桌上的油灯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墙上,高大、坚实,宛如一道新的长城。

张振宇感受到陈雅手上传来的巨大决心,他反手用力握紧,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声音低沉而坚定:

“陈雅同志,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全部意义。为了革命的胜利,为了东方的明天。 请放心,也请随时…指导我的工作。”

窗外的汴京城夜色浓重,新占领的区域仍暗流涌动。但在临时指挥所的这盏油灯下,一个影响深远的革命同盟,己然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