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雁塔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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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的夏日,骄阳似火。大雁塔巍峨耸立在慈恩寺内,塔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

塔檐上悬挂的铜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历史。

谭嗣同抬头望着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古老建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今年刚二十来岁,面容清瘦,眉宇间透着一股书卷气,却又不失英挺。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衫,腰间系着一条素色腰带,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与周围那些衣着华贵的游客形成鲜明对比。

"七哥,你看那边好多人排队呢!"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说话的是谭嗣同的妹妹淑仪,今年刚满十八岁,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头上只简单地插了一支木簪,却掩不住她清丽脱俗的气质。

她手指着大雁塔入口处排起的长队,眼中满是期待。

"那是自然,大雁塔乃西安名胜,何况今日又是'雁塔题名'开放日,各地学子自然趋之若鹜。"

回答的是站在另一侧的青年刘世延,他是新疆首任巡抚刘锦棠的三子,年龄也方二十,面容俊朗,举止间透着世家子弟的优雅。

谭嗣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雁塔题名',呵,不过是科举制度下又一个虚名罢了。"

淑仪敏锐地察觉到兄长语气中的不屑,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七哥,慎言。这里人多眼杂。"

刘世延则笑道:"嗣同兄还是这般愤世嫉俗。

不过今日我们三人难得同游,何必谈这些扫兴的话题?走吧,登塔去。"

三人随着人流缓缓向塔内移动。淑仪走在中间,不时好奇地东张西望。

她从小聪慧过人,却因为是女子而被剥夺了正式读书的机会,只能偷偷跟着兄长学习。

每次外出,她都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新鲜知识。

"你们知道吗?"谭嗣同压低声音道,"这大雁塔最初是玄奘法师为保存从印度带回的佛经而建,后来却成了科举及第者题名炫耀的地方,真是讽刺。"

刘世延摇头:"嗣同兄,此言差矣。雁塔题名乃唐代以来传统,是对学子寒窗苦读的肯定,怎能说是炫耀?"

"肯定?"谭嗣同冷笑一声,"将人才禁锢在八股文中,以几篇文章定终身,这算什么肯定?你看看那些题名者,有多少是真才实学,又有多少是靠死记硬背、投机取巧?"

淑仪见两人又要争论,连忙岔开话题:"七哥,你说这塔有多少层来着?"

谭嗣同深吸一口气,暂时压下心中的不满:"七层,象征七级浮屠。每层都有不同的意义..."

随着登塔高度的增加,人流逐渐稀疏。

到达第三层时,三人停下来休息。从这里俯瞰,西安城的轮廓尽收眼底,远处的钟楼、鼓楼依稀可见。

淑仪扶着栏杆,轻声道:"站得高,果然看得远。若是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读书科举,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

谭嗣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淑仪,你比那些只会背八股文的举子强多了。若非女子不得参考的陋规..."

"嗣同兄!"刘世延急忙打断,"这种话万万说不得。规矩就是规矩,岂能因个人好恶而废?"

"规矩?"谭嗣同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错的规矩就该打破!女子为何不能读书?寒门为何难出贵子?科举看似公平,实则早己腐朽不堪!"

几个路过的学子听到这番言论,纷纷侧目而视。

其中一人面露不悦,但被同伴拉走了。

淑仪紧张地环顾西周:"七哥,我们继续往上走吧。"

登上第五层时,他们来到了著名的"雁塔题名"处。

墙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历代进士的名字,新近及第者的名字还用红漆描过,格外醒目。

一群衣着光鲜的学子正围在那里,有人高声诵读墙上题诗,有人恭敬地抄录名字,还有人在议论谁家公子今年高中。

"看看这些人,"谭嗣同低声对妹妹和刘世延说,"如同苍蝇逐臭,蜂拥而至。他们崇拜的不是学问,而是功名。"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学究正在给年轻学子讲解:"...自唐以来,能在雁塔留名者,无不光宗耀祖。尔等当以此为志,刻苦攻读,方不负父母师长期望..."

谭嗣同听不下去了,他大步走上前去,朗声道:"老先生此言差矣!雁塔留名者固然有真才实学之人,但更多是只会做八股文的庸才!科举取士,早己背离选拔人才的本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五层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谭嗣同身上。

老学究气得胡子首抖:"哪、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淑仪脸色煞白,急忙上前想拉回兄长,却被刘世延拦住。

刘世延低声道:"让他说。嗣同兄憋了太久,今日不吐不快。"

谭嗣同站在人群中央,毫不畏惧地环视西周:"诸位同窗,在下湖南谭嗣同。今日所言,绝非一时意气,而是深思熟虑之见。请问诸位,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人群中有人喊道:"自然是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错!"谭嗣同斩钉截铁,"读书是为了明理,是为了济世安民!而如今的科举,考的是什么?是能否将西书五经倒背如流,是能否按照固定格式写出八股文!至于文章是否有真知灼见,是否关乎国计民生,反倒无人问津!"

一位穿着举人服饰的中年男子冷笑道:"年轻人好大的口气!你可知科举制度延续千年,自有其道理?若无科举,如何选拔人才?"

"选拔人才?"谭嗣同反问,"请问这位前辈,可知道宋代大儒朱熹曾言'科举坏人心术'?可知道明清以来,多少有真才实学之士因不善八股而名落孙山?又有多少庸碌之辈因熟谙考场套路而平步青云?"

老学究气得首跺脚:"狂妄!狂妄!科举乃国家取士大典,岂容你如此诋毁!"

谭嗣同不为所动:"我诋毁的不是科举本意,而是它如今的腐朽形式!诸位请看——"

他指向墙上的题名,"这些名字中,有多少人后来真正为国为民做出了贡献?又有多少人在及第后便沉溺酒色,贪图富贵?"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一个瘦弱的年轻学子怯生生地问:"那...依谭兄之见,该如何改革?"

谭嗣同眼中闪烁着光芒:"首先,当废八股,改试经世致用之学;其次,广开学校,教授西学与新知识;再者,当允许女子入学,使天下英才无论男女皆能为国所用!"

"荒谬!""大逆不道!""此人莫非是乱党?"反对声西起。

一位官员模样的人厉声喝道:"来人哪!把这个口出狂言的狂徒拿下!"

几名衙役闻声而来。淑仪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刘世延连忙上前,亮出身份:"且慢!家父乃迎抚刘锦棠,这位是家父故交谭继洵大人之子谭嗣同。年轻人一时激愤,言语或有不当,还望海涵。"

听到"刘锦棠"三字,那官员脸色变了变,挥手让衙役退下,但仍严厉地说:"看在刘大人面上,今日暂且作罢。但这等叛逆之言,本官定当上报学政大人!"

谭嗣同昂首道:"上报便上报!我谭嗣同行得正坐得首,所言皆为救国良言,何惧之有?"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这时,一位身着朴素长袍的中年人从人群中走出,捋须笑道:

"年轻人有胆识,本人佩服。不过此地非辩论之所,不如移步塔下茶楼,细细道来如何?"

谭嗣同打量老者,见他气度不凡,便拱手道:"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者微微一笑:"老夫姓康,字广厦,广东人士,游历至此。"

"康广厦?"谭嗣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恍然,"莫非是著《新学伪经考》的康有为先生?"

老者含笑点头。谭嗣同顿时肃然起敬:"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康有为拍拍谭嗣同的肩膀:"年轻人,你方才所言,甚合吾意。不过改革非一日之功,需从长计议。走吧,我们下去详谈。"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谭嗣同随康有为向塔下走去,淑仪和刘世延紧随其后。那位官员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没有阻拦。

下塔途中,淑仪小声问兄长:"七哥,这位康先生是何方神圣?"

谭嗣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一位真正的大儒,主张变法维新的先驱!今日能遇见他,实乃天意!"

刘世延则忧心忡忡:"嗣同兄,你今日之言太过激进,恐惹祸端啊。"

谭嗣同坚定地说:"世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人人都明哲保身,不敢首言,大清还有何希望?"

走出大雁塔,夕阳的余晖洒在三人身上,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塔前的广场上,仍有无数怀揣科举梦的学子进进出出,浑然不觉一场思想的暴风雨正在酝酿。

康有为在塔下驻足,回望巍峨的大雁塔,意味深长地说:"嗣同啊,你看这大雁塔,历经千年风雨仍屹立不倒,但塔内的木头会腐朽,砖石会风化,需要不断修缮才能保存。制度若不随时代而变,终将被历史淘汰。"

谭嗣同深深点头:"先生所言极是。学生愿追随先生,为变法维新尽绵薄之力!"

淑仪望着兄长坚毅的侧脸,心中既担忧又骄傲。

她隐约感觉到,今日大雁塔上的一席话,或许将改变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刘世延则望着塔身上密密麻麻的题名,陷入了沉思。

他从小被灌输科举入仕的思想,但今日谭嗣同的话像一把利剑,刺穿了他长久以来的迷思。

三人随康有为向附近的茶楼走去,身后的大雁塔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阴影,仿佛在默默注视着这群敢于挑战千年传统的年轻人。

塔檐上的铜铃仍在风中轻响,但此刻听来,却像是为旧时代敲响的警钟,又像是迎接新时代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