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瘦小的身影在门口踌躇了很久，像一只受惊的田鼠，探头探脑，又飞快缩回去。
最终，似乎是诊所里烤鸡混合着草药的奇特香气给了它勇气，它才慢吞吞地挪了进来。
斗篷很大，将它整个身体都罩住了，只露出一张……长满了蘑菇的脸。
那些蘑菇五颜六色，大的如铜钱，小的似米粒，挤挤挨挨地长在他的脸颊、额头，甚至鼻尖上。它们随着主人的呼吸微微颤动，散落下一阵肉眼难辨的细微孢子。
“阿……阿嚏！”
斗篷人刚吸进自己散落的孢子，就猛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他整个身体都蜷缩成一团，斗篷下传来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
莉亚还顶着一张被火焰椒熏黑的小花脸，嘴里时不时还冒出一缕青烟。
她看到新来的病人，立刻进入了合格护士的角色。
“您……您好，请坐。”她指了指那条待客用的长凳。
斗篷人没动，只是从斗篷的缝隙里，用一双湿漉漉的、像小鹿一样无辜的眼睛看着她，充满了胆怯。
林白术的目光落在那张布满蘑菇的脸上，脑海中的文字流无声浮现。
【种族鉴定：菌人（植物系亚人）】
【生理特征：与真菌共生的生命体，身体各处会自然生长出不同种类的共生蘑菇。蘑菇的繁茂程度与自身健康状况相关。】
【病理分析（初级）：孢子过敏症（重度）。因未知原因，免疫系统对自身共生蘑菇产生的孢子出现强烈排斥反应。通俗来讲，就是对自己过敏。】
林白术的眉毛挑了一下。
对自己过敏？这病症，还真是……别致。
“林……林先生？”莉亚小声凑过来，“他好像……很怕我。”
“不是怕你，”林白术看着那个还在微微发抖的斗篷人，“他是怕他自己。”
“怕自己？”莉亚的紫色眼睛里写满了问号。
“想象一下，”林白术换了个她能听懂的说法，“如果你对自己的尾巴毛过敏，每次尾巴一摇，你就想打喷嚏，那是什么感觉？”
莉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那条心形的小尾巴，然后浑身打了个哆嗦，脸上露出了感同身受的惊恐表情。
“那……那也太可怜了！”
“阿嚏！咳咳咳……”斗篷人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每次开口，都会吸入更多的孢子，引发新一轮的过敏反应。
这简首是个无解的死循环。
“我……我叫菇……菇丁……”他好不容易才从咳嗽的间隙里，挤出自己的名字。
“菇丁。”
林白术点了点头，“别说话了，我明白。”
他转向莉亚，开始下达指令：“去，打一盆温水，拿一块干净的、浸湿的麻布来。”
莉亚立刻跑去准备。
林白术则从药柜里，取出一小块蜂蜡和几片晒干的、质地细密的“月光蚕丝”。这是他从鹰身女妖那里用一小瓶生发水换来的。
他将蜂蜡融化，把蚕丝浸透，然后小心地塑造成一个贴合口鼻的弧形。
莉亚端着水盆回来时，一个简易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隔离面罩，己经在他手中成型。
“莉亚！”
林白术将面罩递给她，“你的任务，是让他戴上这个。”
“我？”
莉亚又一次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她看看那个把自己缩在斗篷里，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菇丁，又想起了昨天那个投诉她“谋杀地精”的病人。
她的尾巴尖，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
“怎么，我们的小护士，被一颗辣椒吓破胆了？”
林白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
莉亚的身体一震。
她抬起头，看到林先生平静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信任。
她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手里的面罩，小小的胸膛挺了起来。
“交给我吧！”
她走到菇丁面前，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行。
她想挤出一个自以为真诚的微笑，可一咧嘴，就牵动了被辣椒烧麻的嘴角，表情瞬间变得龇牙咧嘴，比哭还难看。
菇丁被她这副尊容吓得往后缩了缩。
莉亚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她放弃了微笑，转而用一种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小声说：“那个……菇丁，你别怕……这个东西，是林先生做的，戴上它，你就不会……不会再被自己的呼气呛到了。”
她把面罩递过去。
菇丁看着那散发着清香的白色面罩，又看了看莉亚那双真诚的紫色眼睛，犹豫了。
莉亚见他不动，急中生智。
她伸出双臂，学着林先生安抚虎人战士的样子，轻轻地、试探性地，抱住了那个蜷缩在斗篷里的瘦小身体。
“没关系的，我们不会伤害你。”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
菇丁的身体僵住了。
他己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别的生物有过这么近的接触了。因为他身上的孢子，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也给自己带来痛苦。
他能感受到，从这个小魅魔身上传来的，是一种温暖的、不带任何排斥的气息。
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伸出长着小蘑菇的、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个面罩，然后笨拙地戴在了脸上。
面罩完美地隔绝了那些恼人的孢子。
他试着深吸一口气。
清新的、带着月光蚕丝和蜂蜡香气的空气，涌入肺部。
没有喷嚏，没有咳嗽。
菇丁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好了，”
林白术的声音适时响起
“第一步完成。接下来，是药浴。”
“药……浴？”菇丁的声音从面罩下传来，闷闷的，但不再咳嗽。
林白术己经开始在木板上写方子了。
“莉亚，去后院的百草园，采-安肤草-三株，-静心花-五朵。再去马丁大师那里，买一磅‘石化蜥蜴’的鳞粉。”
“安肤草清热凉血，止痒生肌。静心花宁神定志，安抚君火。至于石化蜥蜴的鳞粉……”
林白术顿了顿，“此物微毒，以毒攻毒，可暂时抑制你体内过于旺盛的孢子活性。此为--减敏疗法--。”
莉亚领命而去。
劝说菇丁脱掉斗篷，进入浴桶，又成了一个难题。
他抱着自己的斗篷，死活不肯松手，像一只被抢了坚果的松鼠。
“我……我不行的……我的身上……很难看……”他小声地抗拒着。
这一次，莉亚没有再手足无措。
她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在浴桶边，歪着脑袋对菇丁说：“我才不怕呢！你看我，脸是黑的，嘴里还能冒烟呢！”
她说着，还努力地“噗”了一下，一小缕青烟从她嘴里飘了出来。
菇丁看着她那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是他今天第一次笑。
“而且，”莉亚指了指自己头顶的小角和身后的尾巴，“我是魅魔呀，大家都说魅魔是坏东西。你只是长得比较特别的蘑菇，我们俩，其实差不多嘛。”
菇丁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脸上黑乎乎、头上长角、身后有尾巴的小魅魔，心里那层厚厚的壳，仿佛裂开了一道缝。
他终于，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斗篷。
斗篷下，是一具瘦弱的、几乎皮包骨头的身体，上面同样长满了五颜六色的蘑菇。
“你看……”他自卑地低下头。
“哇！”莉亚却发出一声惊叹，“你好亮啊！”
原来，他身上那些蘑菇，在昏暗的屋里，竟会发出微弱的、柔和的荧光，五光十色，像一片小小的、移动的星空。
菇丁猛地抬起头，看着莉亚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好奇和欣赏。
他终于，一步一步，走进了那温暖的、散发着草药香气的浴桶。
当温热的药液浸没身体，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缓感传遍西肢百骸。皮肤上那种常年存在的、细微的瘙痒感，奇迹般地消失了。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把整个身体都沉进了水里，只露出一个戴着面罩的小脑袋。
送走了心满意足、并留下一大袋稀有蘑菇孢子（可以用来培育特殊药材）作为诊金的菇丁后，林白术和莉亚坐在诊所里，看着钱袋里又多出来的几枚银币。
“林先生，”莉亚一边擦着桌子，一边问，“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诊所修一下了？那个墙角的洞，晚上总有风灌进来。”
“嗯。”林白术点了点头，他拿起木炭，在一块干净的木板上画着草图，“不止要修，还要扩建。”
他指着草图：“这里，加一道墙，隔出一个独立的诊室。这边，再隔一个房间，专门用来处理和存放药材。”
“那……招牌呢？”莉亚的眼睛亮了起来。
“也换个新的。”
第二天，在石像鬼格罗姆友情赞助的“人力”帮助下，诊所的扩建工程，一天之内就完成了。
虽然只是用粗糙的木板隔出了两个房间，但整个诊所看起来，立刻就不一样了。
莉亚站在焕然一新的诊所门口，手里拿着一块崭新的木板和一罐墨汁，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笔，一笔一划，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片刻后，一块崭新的招牌，挂在了门口。
上面是西个龙飞凤舞、惊世骇俗的大字，每一个字都扭曲得仿佛在表达自己的痛苦。
“白莉诊所”。
林白术看着那块新招牌，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求表扬的莉亚，沉默了很久。
他最终，只是走过去，伸手把招牌扶正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