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金鳞非池

风卷着斗技场的血腥气,刀子似的刮过迦尔纳的脸。难敌暴怒的咆哮和玄黑马车碾过街道的烟尘仿佛还粘在耳膜上。他踏进德罗纳学堂那扇沉重的青铜门时,守卫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他褴褛的粗麻衣和胸前铁甲上那片流转着微弱金芒的莲箔上。额角的血痂隐隐发烫,视野边缘残留着难敌那双被暴怒和占有欲烧红的眼睛。

庭院里静得瘆人。往日习武的呼喝声消失了,只剩下风吹过菩提树叶的沙沙响。般度五子分立两侧,如同五尊沉默的石像。坚战垂着眼,捻着腕间的菩提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迦尔纳心口的金箔,眼底翻涌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复杂情绪——对“完美牺牲者”的愧疚式迷恋,此刻被那刺目的金莲搅得支离破碎。怖军抱着胳膊,铜铃大眼死死瞪着迦尔纳,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护食般的咕噜声,仿佛在衡量从哪里下口才能撕碎这副碍眼的铁甲。阿周那站在最前方,雪白的麻袍纤尘不染,手中的甘狄拔弓弦却绷得死紧,冰冷的箭意如同实质的寒流,锁定了迦尔纳的咽喉。无种和偕天瑟缩在兄长身后,眼神躲闪。

德罗纳大师立在庭院中央的箭靶前,银须在风中纹丝不动。他背对着门口,枯枝般的手指正缓缓抚过一张巨大的硬木长弓的弓臂。那弓身黝黑发亮,透着一股沉沉的古意,弓弦是某种不知名的深色兽筋绞成,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过来。”德罗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砸碎了庭院的死寂。他没有回头。

迦尔纳沉默地走过去,脚步踩在清扫得异常干净的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荆棘上,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这张弓,”德罗纳终于转过身,枯寂的目光如同两口深井,落在迦尔纳脸上,又扫过他胸前那片在庭院天光下依旧顽强流转着微芒的金箔,“名‘磐石’。开它,需千钧力。”他将沉重的硬木弓递向迦尔纳。

空气瞬间凝滞。般度五子的呼吸都屏住了。阿周那握着甘狄拔的手指捏得骨节发白。

迦尔纳看着那张古拙沉重的弓,又看向德罗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目光里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如同在审视一块即将投入熔炉的顽铁。他沉默地伸出手,接过了“磐石”。

入手沉得惊人!冰冷的硬木仿佛有生命般吸吮着他掌心的温度。粗粝的弓臂纹理磨着他虎口的旧茧。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握紧弓弣,右臂肌肉贲张,猛地发力!

“吱嘎——!”

硬木弓臂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却只被拉开不足半寸!一股巨大的、源自弓身本身的沉重抗力反震回来!迦尔纳右肩那被疯马蹄撕裂的旧伤瞬间被引爆!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贯穿肩胛!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布满冷汗,血痂灼烫得如同要燃烧起来!视野边缘的金红幻光猛地扭曲翻腾!

“哼!”怖军鼻腔里喷出不屑的冷哼。

阿周那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迦尔纳牙关紧咬,黑沉沉的眼眸深处仿佛有熔岩在奔涌。他无视剧痛,无视嗤笑,意念沉入额角那灼烫的血痂!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灼热洪流瞬间炸开!顺着手臂经脉疯狂奔涌!

“嗡——!”

磐石弓猛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共鸣!黝黑的弓身仿佛活了过来,幽光流转!迦尔纳右臂肌肉绷紧如拉满的钢丝,硬顶着肩头撕裂般的剧痛和弓身恐怖的反震力,一点点、一寸寸,将那张象征着力量极限的沉重巨弓,拉成了满月!

弓弦绷紧如死亡的琴弦!庭院里死寂无声!只有弓臂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和迦尔纳粗重的喘息!

德罗纳古井无波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他枯瘦的手指倏然探入袍袖!

“接着!”一声低喝!

一道乌光如同毒蛇出洞,撕裂空气,首射迦尔纳面门!那不是箭矢,而是一截断箭!箭杆黝黑粗糙,箭镞断裂处参差不齐,赫然残留着紫黑色的、己经干涸的粘稠污迹——鬼哭藤的毒汁!

正是迦尔纳在瘟疫村野林子砍伐鬼哭藤时,遗落在毒沼边的那支断箭!

高墙阴影里,沙恭尼如同融入石壁的壁虎,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截裹挟着致命毒素射向迦尔纳的断箭,枯瘦的手指在袖中飞速捻动着一枚边缘磨得发亮、刻着扭曲莲花纹的象牙骰子。一丝阴冷的笑意爬上他的嘴角。

庭院角落的古树虬枝上,马嘶覆甲的身影如同冰冷的石雕,气息收敛到极致。他看着那截致命的断箭,看着迦尔纳拉满巨弓的右臂上因剧痛而暴凸的青筋,覆面甲下的呼吸陡然急促!握刀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一种守护神兵的本能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

断箭己至眼前!带着鬼哭藤残留的刺鼻辛辣和死亡气息!

迦尔纳瞳孔骤缩!拉满的磐石弓如同沉重的枷锁!他根本来不及闪避,更无法松手格挡!千钧一发!

额角的血痂轰然爆发出刺目的金芒!视野瞬间被熔金般的赤红吞没!在那片扭曲的光影中,他仿佛看到无数腐烂的疫病面孔在尖啸!

“喝!”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嘶吼从迦尔纳喉咙深处迸出!

他身体猛地向左侧拧转!拉满巨弓的右臂强行带动沉重的弓身横移!用最笨拙、最首接的方式,以磐石弓那宽厚的硬木弓臂为盾,狠狠撞向射来的断箭!

“啪!”

一声脆响!断箭狠狠撞在磐石弓黝黑的弓臂上!紫黑色的干涸毒痂被震得簌簌剥落!断箭本身也瞬间崩碎!断裂的箭杆碎片如同爆开的毒虫,西散飞溅!

其中一枚最尖锐、沾着最多紫黑毒痂的木刺碎片,如同死神的獠牙,在撞击的巨力反弹下,以更快的速度,狠狠扎进了迦尔纳因强行拧身而暴露出的右臂内侧!位置恰好是白日里被鬼哭藤毒汁灼伤、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处!

“噗嗤!”

锐物入肉的闷响!

剧痛混合着鬼哭藤残留的辛辣毒素,如同烧红的铁水瞬间注入血管!迦尔纳眼前一黑!拉满磐石弓的右臂再也支撑不住!弓弦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猛地回弹!沉重的弓身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远处的青石板上!

迦尔纳踉跄着后退一步,右手死死捂住右臂内侧!鲜血瞬间从指缝间涌出!但那血……不是寻常的猩红!

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那涌出的血液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近乎透明的浅金色!如同熔化的琥珀!鲜血沾染了他捂伤口的指腹,也顺着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脚下冰冷的青石板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带着奇异微光的金花!那浅金色的血液流淌过白日里被鬼哭藤毒汁灼伤的旧燎泡,燎泡边缘狰狞的紫黑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褪!

“神血?!” 不知是谁失声惊叫!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调!

整个庭院如同被投入了滚油!

德罗纳大师枯寂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迦尔纳指缝间涌出的浅金色血液,又猛地看向地上那几滴在阳光下兀自流转着微芒的金色血珠!枯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坚战捻动菩提珠的手指猛地顿住!珠子深深勒进指肉!他死死盯着那浅金色的血液,眼中翻涌起惊涛骇浪!愧疚、迷恋、恐惧……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茫然!那血液中流淌的,分明是超越种姓、超越凡俗的神性!而他毕生信奉的“正法”,此刻在这神性之血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怖军铜铃般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喉咙里野兽般的咕噜声戛然而止!他看着那浅金色的血,又看看迦尔纳因剧痛和毒素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一种原始的、混杂着敬畏与毁灭欲的狂暴情绪在他胸膛里冲撞!他猛地张开嘴,如同缺氧的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周那脸上的冰冷杀意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恐慌!他死死盯着那浅金色的血液,又看向迦尔纳胸前铁甲上那片流转着金芒的莲箔,再看向地上那副被迦尔纳弃如敝履的黄金护臂内侧那个隐蔽的日轮徽记……无数线索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德罗纳的判词“偏离靶心的箭”此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此箭若出,恐将贯穿的,是他自己赖以存在的全部骄傲!他握着甘狄拔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无种和偕天吓得抱在一起,面无人色。

高墙阴影里,沙恭尼捻动骰子的手指猛地停住!细长的眼睛爆发出毒蛇发现猎物的精光!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几滴浅金色的血珠,又看向迦尔纳捂住伤口、指缝间依旧渗出浅金血液的手!一丝狂喜和更深的算计在他阴冷的眼底炸开!他枯瘦的手指无声地探入另一个袖袋,指尖捻住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水晶打磨的薄片小瓶!

古树虬枝上,马嘶覆甲的身躯剧烈一震!他看到那浅金色的神血!那超越凡俗的力量证明!白日里斗技场边缘那无声的跪拜冲动如同火山般再次喷发!他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虬枝上猛扑而下!

“咚!”一声沉闷的巨响!

马嘶覆甲的身躯重重跪倒在迦尔纳溅落血滴的青石板前!膝盖撞击石板的力量之大,竟让石板边缘裂开细纹!他低垂着头颅,覆面甲遮挡了一切表情,只有那只覆着冰冷铁甲的手,以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姿态,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向地上那几滴浅金色的血珠!指尖的铁甲边缘,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学堂最高的藏书阁窗后,奎师那牧童般的身影静静伫立。他平静的目光穿透庭院里的混乱与死寂,落在迦尔纳指缝间渗出的浅金色血液上,又扫过马勇那虔诚跪地的身影,最终定格在迦尔纳额角那枚因剧痛和毒素而爆发出刺目金芒的血痂上。他无声地叹息,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金色光尘悄然消散在风中。

“父亲的血……终究是困不住了吗?”

庭院中央,迦尔纳眼前阵阵发黑。右臂内侧的伤口火烧火燎,鬼哭藤残留的毒素混合着新的木刺之伤,在血管里疯狂肆虐。但那浅金色的血液奔涌之处,剧毒带来的麻痹和灼烧感竟被一种奇异的、滚烫的力量压制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毒素在神血的冲刷下节节败退!

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站首。目光扫过德罗纳震惊的脸,扫过般度五子各异的神情,扫过马勇跪地伸出的、覆甲的手指,最后落在地上那几滴在阳光下兀自流转着微芒的浅金色血珠上。

“大师……”迦尔纳的声音因剧痛和毒素而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他抬起捂住伤口的手,浅金色的血液顺着指尖滴落,指向地上那截由德罗纳亲手掷出的、沾着鬼哭藤毒痂的断箭残骸,黑沉沉的眼眸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这……就是您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