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不知岁月。
桂芬没有太多的见识,只知道西边在打仗,那就往东走。
后来,她听说邯郸在收容流民,便一路乞讨,甚至偷过地主家的谷糠。
有次被抓住,差点被打死,幸好一个老乞丐替她挡了棍子。
老乞丐原本也是流民,逃到此地的时候被当地的豪强“收容”,成为了豪强私属。
后来秦军攻进来,豪强被杀,他又恢复了自由身份。
老乞丐跟着桂芬走了几天,最后死在了一个平静的夜里。
桂芬没力气埋他,只能草草地将他丢进了河里。
又是日月轮转,不知几天过去。
终于,在周临饿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时,邯郸的城墙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城墙高耸的阴影下,她瘫坐在地,双腿早己失去知觉。
“粪堆……再坚持一下……”桂芬颤抖着抚摸孩子瘦削的小脸,眼泪砸在他发青的嘴唇上。
不知等了多久,城门处突然传来喧哗。
有人拥挤上前,还未张口,就被几鞭子打倒。
待人都安静了,几个差役这才敲着铜锣高喊:“奉平原君令,收容流民!会技艺者优先入城!”
桂芬灰暗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她挣扎着爬起,用最后力气挤到人群前头:“大人!我会织布!我在娘家学过全套的织锦手艺!”
差役看着她溃烂的脚踝和怀里奄奄一息的婴儿,皱眉扔来半块豆饼:“你真会织布?”
桂芬抖着手从包袱里摸出半片残破的织梭,想要给差役证明。
“行了。”差役踢过来个木牌,“城南缺十个织工,每日管两顿粥。”
进城的流民被赶牲口似的驱赶到一处荒废的宅院。
桂芬蜷缩在角落,把豆饼嚼成糊喂给周临。孩子饿极了,连她的手指都吮得发红。
“粪堆乖……”她突然哽咽,“娘明天就去上工,给你换粟米吃……”
次日拂晓,桂芬被带到一间透风的工棚。
二十架残破的织机前,女人们像傀儡般机械劳作。
监工的老吏指着堆积如山的麻絮:“三日一匹,完不成抽十鞭。”
第一天下工,桂芬换到一小袋麸糠。她舍不得吃,全煮成糊喂了周临。
夜里孩子发烧,她咬破手指让孩子吸吮鲜血,唱着他根本听不懂的童谣。
发薪那日,桂芬领到三枚蚁鼻钱。她颤抖着把钱塞进衣缝,却在门口被监工拦下:“织工留一枚抵租。”
夜里,她躲在被窝里数剩下的两枚钱,突然对周临说:“粪堆,娘想给你改个名。”
月光透过破窗照在孩子脸上,桂芬想了许久:“你生来就懂事……外面的月光这么明亮,你就叫‘明亮’吧,赵明亮。”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着。转眼间,周临八岁了。
这日清晨,他像往常一样蹲在织坊外的墙根下,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忽然,一阵喧闹声从街角传来。
“贱种!谁准你偷看我的竹简?”
一个锦衣少年正用鞭子抽打一个瘦弱男孩。那男孩死死护着怀中几片破碎的竹简,任凭鞭子落在背上也不松手。
周临蹲在墙根下,手指攥紧了树枝。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让他胃部痉挛,但他只是把身子往阴影里缩了缩。
三年前因为多管闲事,阿娘被监工罚了三天口粮。
锦衣少年的随从们哄笑着,有人往那挨打的男孩脸上吐唾沫。碎竹简被踩进泥里时,周临看见男孩的指甲抠进了掌心。
等喧闹声远去,周临才磨蹭到巷子口。
那男孩正试图把竹简碎片从泥浆里挑出来,血顺着下巴滴在竹片上。
男孩猛地抬头,肿着的眼睛里闪着凶光:“你也想笑我?”
周临摇摇头,从怀里摸出半块麦饼。那是他今早替监工跑腿得的赏。
男孩似乎饿极了,抢过周临手里的饼子,狼吞虎咽起来。
“你是秦人?”周临脱口而出。
那男孩的脊背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猛地转过头来,眼中迸射出凌厉的寒光,死死盯着周临。目光里翻涌着警惕、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他迅速环顾西周,脖颈绷出凌厉的线条,活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幼兽。
在确认无人注意后,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秦人如何?赵人如何?”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铮然。那刻意挺首的背脊和紧绷的下颌,透着一股子不肯低头的倔强。
周临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我听你口音,虽与赵地相似,却带着独有的秦腔。”
男孩的警惕丝毫未减,眼神却微微闪烁。
他低头看着手中沾了泥的竹简碎片,沉默了片刻,才哑着嗓子道:“在邯郸,我们比狗还不如。”
周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同病相怜的苦涩:“狗还能摇尾巴讨口饭吃,我们连摇尾巴的资格都没有。”
男孩盯着周临,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低声开口:“我叫赵政。”
周临点点头:“我叫赵明亮。”
赵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声问:“你不认识我?”
周临歪了歪头,扯着嘴角笑道:“认识如何?不认识如何?”
赵政也笑了,仿佛是人生中第一次笑的这么开心。
“他们都轻贱于我,你是第一个……肯分我吃食的人。”
周临望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
那些未愈的鞭痕,青紫的嘴角,还有那双燃烧着不甘的眼睛。
这一切都让周临心头一颤。
“听着。”
他抬手重重按在赵政的肩膀,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出身寒微,不是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蛟龙未遇,暂居云雾之间;君子失时,屈守小人之下。”
巷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远处市集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纱。
赵政的瞳孔微微扩大,呼吸变得急促。
周临继续道:“人生难免低谷,但心志不可消沉,坚持本心,终将迎来转机。”
少年的声音在巷子里格外清亮。
赵政瞳孔猛地收缩,抓着竹简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他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仿佛要将他刻进眼底。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驻足而立,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微微飘动。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周临身上,意味深长地笑着:“你可愿随我读书?”
周临只觉得他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