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的冬日比兰陵更为凛冽。
周临和桂芬抵达时,正逢一场大雪初歇。
城门口的守卫裹着厚厚的皮袄,呵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了一层薄霜。
“路引。”守卫粗声粗气地伸出手。
周临从怀中取出荀子生前为他准备的荐书,恭敬递上:“在下赵明亮,自楚国兰陵而来,欲在咸阳谋一教席。”
守卫扫了眼竹简上的印信,眉头微挑:“荀卿门生?”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尚带稚气的少年,又看了看身后风尘仆仆的妇人,语气缓和了些:“城南有间‘兰台书舍’,专收各国学子。你们可先去那里落脚。”
桂芬连忙道谢,从包袱里摸出几枚铜钱塞过去。
守卫摆摆手,只取了一枚:“天寒地冻的,给孩子买碗热汤吧。”
咸阳的街道比邯郸宽阔许多,青石板路被雪水冲刷得发亮。
道旁店铺林立,酒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桂芬紧紧攥着儿子的手,生怕在陌生的人流中走散。
“阿娘,你看。”周临突然指向远处。
一座巍峨的宫阙矗立在城市中央,飞檐上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那便是咸阳宫。
桂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不由屏住了呼吸:“那就是秦王住的地方?”
周临点点头,心中百感交集。
六年前那个在邯郸巷子里挨打的倔强少年,如今己是这庞大国家的主人。
不知他还记不记得那个,给他半块麦饼的“赵明亮”。
兰台书舍位于城南僻静处,是一栋两层木楼。
门前悬挂的匾额上“兰台”二字笔力雄浑,据说是当年商鞅亲笔所题。
“两位是……”
开门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身儒生打扮,面容清癯。
周临拱手:“在下赵明亮,荀卿弟子,欲在咸阳谋生,特来投宿。”
青年眼前一亮:“可是作‘法经礼纬’之论的赵师弟?在下淳于越,久仰大名!”
周临一怔。
淳于越?
历史上坚持分封制,最终被李斯打压的儒家代表。
没想到第一个遇见的熟人竟是他。
“淳于师兄过誉。”周临谦虚道,“在下不过拾人牙慧。”
淳于越热情地将他们迎入内室,吩咐仆役准备热汤饭食。
“赵师弟来得正好。今王上倡学,于各地设‘学室’,正缺通晓儒法的先生。”
周临心头一动:“咸阳学室可有空缺?”
淳于越给他倒了杯热酒:“巧了,东门学室的主讲上月刚被廷尉府征辟。师弟若有兴趣,我可引荐。”
桂芬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眼中满是骄傲。
她的小明亮,转眼就要当先生了。
“不过……”
淳于越突然压低声音:“近来朝中风云变幻……”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师弟初来乍到,最好莫要卷入。”
周临会意。
嬴政此时尚未亲政,朝中大权掌握在吕不韦和赵姬手中。
而那位假宦官嫪毐,此刻应该正与赵姬私通,甚至生下了两个孩子。
历史上,嬴政将在两年后平定嫪毐之乱,继而罢黜吕不韦,真正掌握大权。
“多谢师兄提点。”周临郑重道谢,“在下只求一教席,不问朝政。”
淳于越满意地点点头:“明日我便带你去见学监。”
当夜,周临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久久不能入睡。
桂芬在隔壁轻轻咳嗽,显然也未曾入眠。
“阿娘?”周临轻声唤道。
“嗯?”桂芬立刻回应,“可是冷了?”
周临披衣起身,来到母亲榻前:“阿娘,我们到咸阳了。”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桂芬斑白的鬓角上。她伸手抚过儿子的脸庞:“明亮长大了……”
声音里满是欣慰。
次日清晨,淳于越便带着周临前往学监衙门。
路上经过东市,只见一队官兵押着几个披头散发的囚犯游街。
“那是嫪毐的门客。”淳于越低声道,“近日王上开始清理太后党羽了。”
周临心中一动。
看来嬴政亲政的步伐比历史上记载的更早。
学监是个五十余岁的瘦高男子,姓叔孙,据说是儒家叔孙通的本家。
他仔细查验了荀子的荐书,又考校了周临几句,当即拍板:“东门学室还缺个‘书师’,明日便可上任。”
书师主要负责教授蒙童识字、算术,地位不高,但对周临这样没有背景的外来者而言,己是难得的起点。
“月俸三石粟,钱五十。”
叔孙学监补充道:“学舍后有空屋一间,可安置家眷。”
周临大喜,连忙道谢。
回兰台书舍的路上,淳于越突然问道:“师弟可知为何如此顺利?”
周临摇头。
“因为李斯。”淳于越意味深长地说,“他如今是吕相国身边的红人,而你是荀门弟子。”
周临心头一紧。
李斯?
想起兰陵时两人微妙的关系,他不禁暗自警惕。
搬入东门学舍那日,桂芬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将小小的院落打扫得一尘不染,又将从兰陵带来的梅苗放到屋内,想着等来年春季再种到院中。
“阿娘,以后您就不用辛苦了。”周临帮她把织机安置在廊下,“儿子现在有俸禄了。”
桂芬笑着摇头:“闲不住。织些布匹,也好给你添置新衣。”
她打量着儿子日渐挺拔的身姿:“明亮都快及冠了,该说门亲事了。”
周临差点被口水呛到:“阿娘,我还小……”
桂芬却不理会,己经开始盘算起来。
周临无奈,只好借口备课溜了出去。
东门学室位于咸阳东郊,是一栋朴素的青砖建筑。
二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孩童正在院内嬉戏,见周临进来,立刻安静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新先生。
“这是赵先生,从今日起教授尔等识字。”学监简单介绍后便离开了。
周临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稚嫩的面孔,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荀子的情景。
时光荏苒,如今他竟也站在了讲者的位置。
“今日我们先学一个字。”周临用木棍在沙盘上划出一个‘秦’字。
“此乃国名,亦为姓氏。上有‘禾’,表农耕;下有‘廾’,象双手。寓意勤勉耕作,方有收获。”
孩童们跟着他一遍遍念诵,清脆的声音飘出窗外,惊起了屋檐下的麻雀。
课间休息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凑到周临身边:“先生,您真是荀卿弟子?”
周临点头:“正是。”
男孩眼睛一亮:“那您见过秦王吗?”
周临失笑:“未曾。你为何这么问?”
“我爹说,王上最敬重荀卿了。”男孩骄傲地挺起胸脯,“我爹在宫中当差,见过王上好几次呢!”
周临心中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蒙毅!”男孩响亮地回答。
周临手中的竹简差点掉落。
蒙毅!未来秦始皇的肱骨之臣,蒙恬的弟弟!
他仔细端详眼前这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怎么也无法将他,与历史上那个刚正不阿的御史大夫联系起来。
“你兄长可是蒙恬?”周临试探着问。
蒙毅惊讶地瞪大眼睛:“先生怎么知道?”
周临笑而不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好好读书,将来必成大器。”
放学后,周临特意留意了来接蒙毅的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剑眉星目,腰佩短剑,举止间己见沉稳气度。
“家兄来接我了!”蒙毅欢叫着跑过去。
蒙恬向周临拱手致意:“舍弟顽劣,有劳先生教诲。”
周临还礼:“令弟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蒙恬似乎对这个评价很满意,又寒暄几句才带着弟弟离去。
望着兄弟俩远去的背影,周临心中感慨万千。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