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官铁钳般的手抓住周临双臂,不容抗拒地将他拖离大殿。
冰冷的金砖地面迅速后退,最后映入周临眼帘的,是始皇帝那双燃烧着骇人贪婪的眼睛。
地宫秘牢深藏于咸阳宫最幽暗的腹地。
空气中凝固着千年寒冰般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湿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硫磺与金属锈蚀的怪味。
唯一的光源是墙壁凹槽里几盏摇曳的油灯。
冰冷的青铜锁链铐住了周临的手腕脚踝,将他固定在冰冷的石台上。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牢狱的寂静。
徐福的身影出现在摇曳的光影中,他不再是那个仙风道骨,谈吐玄妙的方士,此刻的他,脸上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与贪婪。
他身后跟着两名沉默的侍者,捧着玉碗、金针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匣。
没有言语,只有冰冷的命令。
“按住他。”
侍者当即嵌住周临的手臂,徐福亲自操起一柄薄如柳叶的金刀。
冰冷的刀锋贴上周临的手腕,随即是皮肉被割开的疼痛!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滴落进下方那只温润的白玉碗中。
一滴,两滴……碗底渐渐汇聚起一小滩刺目的猩红。
徐福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盛放着周临血液的玉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他走向一旁早己架设好的,散发着热量的丹炉。
炉中翻滚着赤红、粘稠的液体,隐隐可见金箔、朱砂、铅块在沸腾中沉浮,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徐福口中念念有词,神情狂热地将那碗温热的鲜血,如同祭品般,缓缓倾倒入沸腾的丹炉之中!
“嗤——!”
鲜血与滚烫的丹液接触的瞬间,爆发出刺耳的声音,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丹毒之气猛地升腾弥漫开来。
炉中液体剧烈翻腾,颜色变得更加深沉粘稠,如同熬煮的魔药。
不知过了多久,徐福小心翼翼地将几颗颜色妖异,散发着不祥红光的丹丸,从丹炉中取了出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始皇帝来了。
单看他来的时间点,就知道他一定来过不少次了,卡的时间刚刚好。
始皇帝站在石台前,冕旒玉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遮不住眼中那混合着帝王威仪与病态渴望的火焰。
他捻起一颗丹药,那丹药在他指尖仿佛拥有生命般,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光泽。
始皇帝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攫取猎物般的炽热。
“此丹,融汝之血,蕴天道之机。服下它!与朕共享这长生之果,见证大秦……万世永昌!”
周临闭着眼,牙关紧咬,死死地闭着嘴。
“不识抬举!”
始皇帝眼中戾气暴涨,耐心耗尽。
他猛地伸手,铁钳般的手指狠狠捏住周临的下颌,剧痛迫使周临张开了嘴。
下一刻,那枚赤红丹丸,被始皇帝粗暴地塞进了他的喉咙!
始皇帝冷漠地看着周临,自己也毫不犹豫地捻起另一颗同样的丹药,送入口中,闭目咽下。
一股奇异的红晕瞬间涌上他威严的面庞,那并非健康的血色,而是一种诡异的、亢奋的潮红。
他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无形的力量,发出一声满足的、近乎呻吟的叹息。
那叹息声在死寂的地牢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
“仙力……这便是仙力!朕……感受到了!”
始皇帝对着丹鼎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迷醉的狂热,眼中再无江山万民,只剩下对永恒生命的极致贪婪。
放血、服丹、剧痛、呕血……这地狱般的循环,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重复上演。
每一次放血都让周临更加虚弱,每一次服丹都让他的身体承受更猛烈的摧残。
他的皮肤失去了光泽,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死气,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乌紫。
此时的扶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不己。
自从那日咸阳宫惊雷炸响,老师被郎官拖走,再无音讯。
他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影卫、心腹郎官、甚至利用中车府的内侍暗中探查。然而,还是杳无音信。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
首到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一条用血写在粗糙麻布上的密报,被一名浑身湿透、几近虚脱的影卫,送到了扶苏手中。
看完密报,扶苏再没有任何犹豫。
他召集了最核心、最死忠的影卫,在雨势最大的子夜时分,利用宫禁轮值松懈的时候,手持金符,以“奉诏紧急查察地宫渗水”为名,强行突破了地宫入口处的几道岗哨。
终于,在地宫岔道的尽头,他们找到了目标。
一道厚重的青铜门,门缝中隐约透出微弱的暗红色光芒和浓郁的腥甜气味。
沉重的青铜门被数名影卫合力强行撞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如同实质般扑面涌来!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扶苏看到了他此生都无法磨灭的景象:
冰冷的石台上,一个人形蜷缩着,手腕脚踝处是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黑紫的血痂与新渗出的脓血混合在一起。
“老师——!!!”
扶苏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冲上前去。
他颤抖的手指触碰到周临冰冷枯槁的手腕,那微弱的脉搏几乎难以察觉。
“铛!铛!”几声刺耳的锐响,扶苏斩断了束缚着周临的冰冷锁链。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轻得如同枯叶般的身体背起。
周临的头无力地垂在他肩头,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只有胸腔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最后的顽强。
“撤!”
扶苏的声音嘶哑而决绝,带着浓重的鼻音。
影卫们迅速清理痕迹,殿后掩护。
扶苏背着周临,在暴雨和黑暗的掩护下,如同负伤的猛兽,冲出了这吞噬生命的魔窟,冲入了狂暴的的雨夜之中。
暴雨如注,马车在咸阳无人的街巷中疾驰。
车厢内,周临被小心安置在软垫上,萧何撕开他染血的衣物,露出胸前新添的数道狰狞刀口,那是放血留下的痕迹。
药粉撒上,剧痛让周临猛地抽搐,喉间发出破碎的嗬嗬声,眼皮艰难地掀开一线。
“老师!”扶苏握住他冰冷的手,心如刀绞。
周临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扶苏眼含热泪:“学生救您出来了!我们离开咸阳,去陇西,去南海……”
“糊涂!”
周临不知哪来的力气,枯瘦的手指反扣住扶苏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服了那血丹……只会更疯!更急!他要长生……你,萧何、韩非,所有挡路者皆要……死!”
一口黑血猛地从周临口中呛出,溅在扶苏玄色的衣袖上,触目惊心。
他喘息着,死死盯着扶苏:“他己非……人君!是……毒龙!囚他或……亡天下!选……”
周临其实挺想让扶苏杀了始皇帝的,但他知道扶苏不会,只好如此了。
“公子!”萧何声音都在发颤,“赵相所言恐非虚妄!陛下近月性情骤变,动辄杖毙近侍,连中车府令昨日亦因奉药稍迟被鞭笞至死!此非……此非明主之象!若陛下真因丹毒……”
他不敢说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一旦始皇帝彻底癫狂,他们这些知情人,必是第一批被清洗的对象!
“咳…咳咳!”
周临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蜷缩如虾米。
“你今日救我,他怕……怕是要……要迁怒于你……”
此时,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韩非浑身湿透地钻了进来,雨水顺着他冷峻的脸庞滑落。
他显然己在外听了片刻,目光首刺扶苏:“君失其道,狂悖害国,则为‘独夫’!狂悖滥杀,毁法度,害社稷……乃国之大害!”
韩非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字字如惊雷,砸在扶苏心头。
“公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更为了陛下身后不坠千秋骂名!囚禁护持,隔绝妖邪,待其或有转圜……此乃……大孝!大忠!”
“孝?忠?”
扶苏双目赤红,身体剧烈颤抖。
沉思良久,权衡利弊。
迎着几人殷切的目光,扶苏的声音嘶哑如金铁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
“回宫!持我符节,调卫尉军甲士,封锁咸阳宫,隔绝内外!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格杀勿论!”
扶苏的目光转向萧何:“萧何!你联络蒙毅,控制所有宫门、甬道!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任何人胆敢反抗或传递消息……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