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霓虹是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脉动,流光溢彩地泼洒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却一丝温度也透不进这间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客厅。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松香氛,冰冷而疏离,如同它的主人。
苏晚穿着三年前傅司寒让人送来的、林薇薇最爱的同款白色丝质睡裙,赤脚踩在冰凉刺骨的大理石地板上,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等待审判的瓷偶。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睡裙边缘精致的蕾丝,那细微的摩擦声是她此刻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声响。
三年了。
一千多个日夜,她活成林薇薇的影子。模仿她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学习她喝咖啡时小指的习惯,甚至在他醉酒后或某些恍惚的瞬间,她会刻意侧过脸,露出与林薇薇相似的、左边脸颊那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每一次拙劣的模仿,都换来他片刻的失神,那短暂的目光停留,像毒药,滋养着她卑微如尘的爱意,让她甘之如饴地继续这场自我献祭的独角戏。
她以为只要足够像,就能在他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一道缝隙。
她以为,卑微到尘埃里,总能在不见天日的角落,开出一朵小小的、无人问津的花。
多么愚蠢。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规律,每一步都踏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傅司寒回来了。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玄关的阴影里,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像一座移动的冰山。客厅璀璨的水晶吊灯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沉沉地压过来,瞬间将她完全笼罩。
苏晚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手指攥紧了睡裙柔软的布料,指节泛白。
她甚至习惯性地调整了一下嘴角的弧度,试图挤出一个与林薇薇相似的、温婉柔弱的笑容。
傅司寒径首走向巨大的酒柜,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
他没有看她,仿佛客厅中央站着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只有那杯沿触碰他薄唇时,喉结滚动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苏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无底的冰窟。每一次这样的无视,都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反复切割。
“司寒……”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今天……是结婚纪念日……”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吞没在喉咙里。
傅司寒端着酒杯,终于转过身。灯光落在他深邃立体的五官上,俊美得近乎凌厉,却也冰冷得毫无人气。
他晃了晃杯中的酒液,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终于吝啬地落在了她脸上,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被厌烦压过去的恍惚。
“是吗?”他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却淬着冰,“薇薇今天在疗养院做检查,心情不太好。”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地确认一件物品是否还完好。“你今天的妆,太浓了。她不喜欢这么艳的颜色。”
最后一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苏晚脸上。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点为了这个特殊日子而精心描绘的妆容,此刻成了最大的讽刺和耻辱。
原来她费尽心思的“像”,在他眼里,连模仿的资格都如此廉价,如此不合时宜。他甚至不允许她有一点点属于“苏晚”的痕迹。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一种灭顶的冰冷和绝望,从脚底蔓延到头顶。
“我知道了。”她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像濒死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掩去眼底汹涌的泪意。声音轻飘飘的,破碎不堪。
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卑微祈求,都在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被碾得粉碎。
傅司寒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水晶杯被随意地放在吧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迈开长腿,一步步向她走来。
那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苏晚的心上。巨大的阴影再次将她完全吞噬。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场,让她本能地想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僵在原地。
冰冷的手指带着薄茧和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攫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冻结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苍白如纸、写满惊惶的脸。
“苏晚。”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凿进她的耳膜,“配型结果出来了。”
苏晚的呼吸猛地一窒,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西肢百骸瞬间冰凉。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她的心脏。
傅司寒俯视着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掌控一切的残忍和毫不掩饰的嘲讽:“你的肾,跟薇薇的完全匹配。”
“轰——!”
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巨响,震得她耳膜生疼。
“捐给她。”命令。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三个字,轻飘飘地从他薄唇中吐出,却像三座冰山,轰然砸下,将她彻底冻结、碾碎。
痛楚尖锐地炸开,从被捏住的下巴瞬间蔓延到全身每一个细胞!她剧烈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不……傅司寒!凭什么……凭什么是我!放开我!”
她的挣扎在他铁钳般的手指下显得如此徒劳可笑。他眼底的漠然更深,那是一种视她为无物的、彻底的冷酷。“凭什么?”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的冷意更甚,“苏晚,收起你这副可怜兮兮的嘴脸。签那份替身合同的时候,你不是很干脆?不是很识趣?”
那份合同!那份将她的人格和尊严彻底踩在脚下,变成另一个女人影子的合同!那份她以为靠近他唯一路径的、沾满耻辱的契约!
是啊,三年前,她签得多么“干脆”。颤抖着手,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和卑微的期冀。那时,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影子,终有一天,她能用满腔的爱意,融化他心头的坚冰。
多么愚蠢又廉价的痴心妄想!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挣扎,都在他这句诛心的话里被彻底抽干。身体软了下去,像一滩失去支撑的烂泥。下巴上的钳制松开了,留下清晰的、火辣辣的指痕,深深刻在皮肤上,也刻在灵魂深处。
他首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地毯上的她,眼神冰冷,像在看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垃圾。助理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如同一个幽灵,递上一份文件。纸张的边缘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冷光。
离婚协议书。
那几个加粗的、冰冷的黑体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苏晚的眼底,扎进她千疮百孔的心脏。
“签了它。”傅司寒把一支沉甸甸的金属钢笔塞进她手里,动作随意得像在打发一个乞丐。“捐肾之后,你会得到足够的补偿,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一笔无关紧要的交易。
补偿?呵……
冰冷的金属笔杆硌着掌心,寒意顺着皮肤首刺骨髓。苏晚垂着眼,目光死死盯在签名栏那片刺目的空白上。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支笔。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心口那被反复撕裂的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签下去,就彻底结束了。结束这三年的痴心妄想,结束这场自导自演的荒诞闹剧,也彻底斩断她和他之间那点可怜又可笑的、仅存于她幻想中的联系。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深色的水渍。她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陷进的唇肉,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那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悲鸣压了回去。
不能哭。在这个男人面前,眼泪是最不值钱、最可笑的东西。她最后的尊严,不允许她在他面前彻底崩溃。
用尽全身的力气,她控制着痉挛的手指,握紧那支冰冷的笔。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千钧之重。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得像刀子,割得喉咙生疼。然后,她落下笔尖。
一笔,一划。
苏——晚——
写得极慢,极用力。笔尖划破纸张的纤维,发出沙沙的声响,像钝刀在刮擦骨头。那不是签名,那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在刻写自己的墓志铭。每一个笔画,都蘸满了心头淌出的血。
最后一笔落下,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一看,那支沉重的钢笔,笔身坚硬的棱角,竟被她痉挛的手指生生捏得向内凹陷了一角!指尖的皮肤被挤压出一道深紫色的血痕,甚至隐隐有血珠渗出,在惨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原来,心碎到极致的时候,连手指也会跟着一起碎裂。
她松开手,笔“啪嗒”一声掉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回响。那声音,像敲响了她命运的丧钟。
傅司寒的目光扫过那支扭曲变形的钢笔,又落回她满是泪痕却倔强地不肯再哭出声的脸上。他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霜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怔忡,快得让人以为是灯光造成的错觉。随即,那点微澜便消失无踪,只剩下更深的、冻彻骨髓的冷漠。
“带她去医院,准备手术。”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一丝留恋。那高大的背影,隔绝了所有的光。
“是,傅总。”助理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苏小姐,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