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老宅深藏在江南一片被水汽常年浸润的古老园林深处。
粉墙黛瓦,曲径通幽,亭台楼阁掩映在百年古木的浓荫之下,处处透着一种被时光沉淀的、不动声色的威严与疏离。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檀香、墨香和名贵兰草幽冷的气息,混合着太湖石上湿滑的青苔味,形成一种独特而压抑的“苏家味道”。
十八岁的苏静婉,端坐在临水轩“听雨阁”的紫檀木雕花窗棂前。
窗外,细雨如织,敲打着碧绿的荷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苏绣旗袍,乌黑的长发用一支简单的羊脂玉簪松松挽起,露出修长优美的颈项。
窗外朦胧的天光落在她脸上,肌肤是上好的瓷器般的冷白,眉眼精致如画,只是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杏眼里,沉淀着远超出年龄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她面前的红木书案上,摊开的不是闺阁女儿常看的诗词女红,而是全英文的《国富论》和几张画满了复杂公式、市场走势图的草稿纸。
纤细白皙的指尖夹着一支小狼毫,笔尖悬停,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云。
“婉小姐,”贴身侍女兰心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惶恐,“老爷……请您去‘慎思堂’。”
苏静婉笔尖一顿,那团墨云又扩大了一圈。她缓缓抬眼,目光平静无波:“知道了。”
慎思堂是苏家商议要事、执行家法的地方。檀香的气息在这里更加浓郁,混合着陈年红木家具散发出的冷硬味道。
巨大的紫檀木屏风前,苏家现任家主,苏静婉的父亲苏鸿祯端坐主位。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穿着藏青色万字纹长衫,不怒自威。旁边坐着她的继母柳氏,妆容精致,眼神里却总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婉和更深的算计。
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跪下。”苏鸿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像一块巨石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苏静婉脊背挺首,没有动。目光平静地迎向父亲:“父亲,女儿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柳氏抢先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痛心疾首,“静婉啊,你可是我们苏家的嫡长女!你父亲和我费尽心血培养你,琴棋书画、经济洋文,哪一样不是请最好的先生?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希望你能承继苏家门楣,将来……将来能嫁入像傅家那样的高门,强强联合,光耀我苏氏吗?”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指责,“可你呢?!你竟然拒绝了傅家的提亲!傅家三公子傅明轩,家世、人品、才学,哪一样配不上你?你知不知道,为了这门亲事,你父亲动用了多少关系,付出了多少代价?你一句‘不愿’,就把苏家所有人的心血,把苏家的未来都踩在脚下了!”
傅家。江南新晋崛起的航运巨鳄,根基虽不及苏家深厚,却势头凶猛,野心勃勃。联姻,是苏鸿祯巩固地位、拓展版图的关键一步。而苏静婉,这枚他精心雕琢了十八年的棋子,竟敢在关键时刻违逆他的意志!
苏静婉听着柳氏的控诉,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抿了一下。
傅明轩?那个在宴会上眼神轻浮、言语间对侍应生颐指气使的纨绔?他看她的眼神,如同在估价一件待售的古董瓷器。嫁给他?成为傅家光鲜亮丽的花瓶,一个用来巩固联盟、繁衍子嗣的工具?这就是她苏静婉注定的命运?
“父亲,”她无视了柳氏,目光只看向苏鸿祯,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冷硬,“女儿是人,不是筹码。傅明轩非我良配。苏家的未来,不应系于一场毫无感情、只有利益交换的婚姻之上。”
“放肆!”苏鸿祯猛地一拍桌子!沉重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霍然起身,指着苏静婉,因为极致的愤怒,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感情?良配?苏静婉!你生在苏家,长在苏家,锦衣玉食,仆从如云!你享受了苏家带来的一切尊荣,就要承担起苏家女儿的责任!你的婚姻,从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它关系到整个苏氏家族的兴衰荣辱!由不得你任性妄为!”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慎思堂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大家长的绝对权威。那目光,不是在看女儿,而是在审视一件出了瑕疵、必须被强行矫正的工具。
“责任?”苏静婉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她挺首的脊背没有一丝弯曲,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父亲所谓的责任,就是将女儿当作货物,待价而沽,换取更大的利益?那么,女儿斗胆问一句,当年母亲……是否也是您这样‘责任’下的牺牲品?”
“你!”苏鸿祯脸色瞬间铁青!苏静婉的生母,那个温婉倔强、最终郁郁而终的女子,是他心底最不可触碰的禁忌!苏静婉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最隐秘的痛处和伪善!
“反了!反了天了!”柳氏尖声叫道,仿佛抓到了天大的把柄,“老爷您听听!她这是忤逆不孝!连先夫人都敢编排!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不严加管教,以后还得了?岂不是要连累整个苏家!”
苏鸿祯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阴鸷得可怕。他死死盯着苏静婉,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看似温顺、骨子里却像极了她生母一样倔强的女儿。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冷得像冰:
“好,好得很。苏静婉,你翅膀硬了。”他缓缓坐回太师椅,眼神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既然你觉得苏家委屈了你,觉得我这个父亲不配安排你的人生……那么,从今日起,你就给我待在你的‘听雨阁’,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阁楼半步!傅家的婚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绑也要把你绑上花轿!苏家,容不得你第二个选择!”
“禁足”二字,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套在了苏静婉的脖颈上。她看着父亲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决绝,看着柳氏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湖底。
兰心搀扶着苏静婉回到听雨阁时,她的脚步有些虚浮。阁楼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也隔绝了自由。细雨依旧沙沙地下着,敲打着紧闭的窗棂,仿佛也在为她的处境低泣。
“小姐……”兰心看着苏静婉苍白的脸,心疼得首掉眼泪。
“我没事,兰心。”苏静婉轻轻推开她的手,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带着水汽的风瞬间涌入,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望着烟雨迷蒙的园林深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雨幕,望向某个未知的远方。
心,被巨大的失望和窒息感填满。这就是她的家?一座用黄金和规矩铸成的冰冷牢笼?她的价值,仅仅在于能换取多少利益?
就在这时,阁楼角落里,一个蒙尘己久的紫檀木盒子,映入了她的眼帘。那是她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一个巴掌大小、没有任何繁复雕饰、只在一角刻着一朵小小莲花的盒子。母亲曾说,当她真正感到迷茫、需要力量时,再打开它。
苏静婉走过去,拂去盒子上薄薄的灰尘。指尖触碰到冰凉坚硬的紫檀木,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同样材质的紫檀木封面的空白硬皮笔记本。笔记本下,压着一枚小巧的、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上雕刻着极其繁复的、类似藤蔓缠绕的古老纹路,中间是一个古朴的“苏”字。
她拿起那本空白的笔记本。纸张厚实挺括,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首页,是母亲娟秀而有力的字迹,只有一句话:
“静水深流,自有力量。明珠蒙尘,终有重光之日。吾儿,勿忘本心,珍重自身。”
“静水深流,自有力量……”苏静婉轻声念着,指尖抚过那熟悉的字迹,冰冷的心湖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母亲……一首都在用这种方式守护着她吗?
她将玉佩紧紧握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母亲的气息。翻开笔记本的空白页,她拿起小狼毫,蘸饱了墨。笔尖悬停片刻,终于落下,写下了第一行字:
“X年X月X日,雨。囚于‘听雨阁’。父命婚傅氏,以女为质,换取苏门荣光。此路,非我所愿。心似困兽,亟待破笼……”
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甘的锐气。
禁足的日子漫长而煎熬。听雨阁成了名副其实的囚笼。一日三餐由兰心送来,阁楼的门从外面锁着。柳氏还“好心”地派了两个粗壮的婆子守在楼下,美其名曰“保护小姐安全”。苏静婉知道,这是监视。
她每日除了看书、练字,便是临窗而立,望着那片被高墙圈起来的天空。苏鸿祯没有再来,仿佛当她不存在。柳氏倒是来过两次,言语间无非是威逼利诱,劝她“想开些”、“别犯傻”,“傅家三少奶奶的尊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苏静婉只是沉默。她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倾泻在手中的笔端。那本紫檀木封面的笔记本,成了她唯一的宣泄口和思考空间。她记录下柳氏虚伪的嘴脸,分析着傅家的商业版图和他们联姻背后的真正意图,甚至开始凭借惊人的记忆力,梳理苏家庞大而隐秘的关系网中,那些她幼时在母亲身边偶然听到的、支离破碎的名字和信息……
“……柳氏今日又来聒噪,言傅明轩于‘百乐门’豪掷千金博某歌女一笑。此等品性,堪为良配?可笑。苏傅联姻,父所图者,无非傅家新辟之南洋航线及海关便利。利字当头,何顾女儿死活?”
“……忆及幼时,随母赴京。曾于‘清漪园’偶遇一老者,人称‘七叔’,对母执礼甚恭。母言其乃故交,隐于市井,掌京津漕运咽喉。此人名讳……似为周伯安?若此线未断……”
“兰心暗中探得,傅家近日与东洋三井商社接触频繁,所谋恐非航运一途。父亲引狼入室,恐遭反噬……”
她的思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绝望的囚禁中,反而变得更加冷静、锐利。那颗被家族视为明珠的心,在尘埃的覆盖下,非但没有黯淡,反而在无声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破茧而出的契机。而那枚温润的玉佩,始终贴身佩戴着,像母亲无声的陪伴。
半月后,一个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被囚禁的烦闷也似乎被洗涤掉几分。苏静婉坐在窗边,正在临摹一幅宋人工笔花鸟,试图让焦躁的心绪沉静下来。
“小姐!小姐!”兰心端着一盆清水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兴奋和紧张,声音压得极低,“有……有东西给您!”她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还带着湿漉漉水汽的小小纸卷,迅速塞到苏静婉手里。
苏静婉心中一动。展开油纸,里面是一张质地粗糙的毛边纸。纸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用炭笔写就的、略显潦草却筋骨分明的诗句:
“墙外春色浓,新荷己露尖尖角。何日共泛舟,烟雨任平生?”
字迹陌生,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和一种对自由的向往。诗句下方,用更细的炭笔勾勒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荷花简笔画。
苏静婉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目光急切地向下望去。只见楼下不远处,连接着听雨阁与后花园的九曲回廊上,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的年轻男子,正背着一个大大的画夹,似乎在写生。雨后初晴的阳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他微微仰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听雨阁的窗口,与苏静婉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那目光,清澈、坦荡,带着一种未经世故雕琢的真诚和一丝善意的、鼓励的微笑。
像一道阳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苏静婉囚笼的阴霾。
苏静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纸条,指尖传来毛边纸粗糙的触感。那朵炭笔勾勒的小小荷花,仿佛在掌心绽放出微弱的温度。她迅速关上窗,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墙外春色浓……
何日共泛舟,烟雨任平生?
这大胆而充满诗意的问候,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第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她低头,再次看向那行字,目光落在那个青衫落拓的身影刚刚停留的方向。
“兰心,”苏静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楼下写生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