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刺骨的冷。
不是东南亚雨季空气里那种粘稠闷热的湿冷,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铁锈味和垃圾腐烂气息的,能把灵魂都冻僵的冷。
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泥沼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沉重的、黏腻的黑暗拖拽回去。耳边是永无止境的哗啦声,密集的雨点砸在一切能砸到的东西上——破烂的铁皮,朽烂的木箱,还有……我这具被随意丢弃在垃圾堆里、大概也快烂透了的躯壳上。
雨水混着额角裂口淌下的血,流进眼睛,嘴里,又咸又腥。身上没有一处不疼。肋骨大概断了几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左臂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脱臼或者断了?不重要了。右腿膝盖以下完全没了知觉,只有一种麻木的感。
黑暗。冰冷的雨水。深入骨髓的钝痛和尖锐的撕裂感交织。还有……挥之不去的、地下黑拳场那股混杂着汗臭、血腥和廉价消毒水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077号!撑住!下一场赔率很高!” 看守那张油腻狰狞的脸在眼前晃动,伴随着观众席野兽般的嘶吼。
然后是拳头。无数沉重的拳头。对手像一堵移动的、覆盖着汗水和刺青的肉山。沙包大的拳头裹挟着风声砸在脸上、胸口、腹部……骨头断裂的脆响,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最后那一记凶狠的上勾拳,砸在下巴上,世界瞬间倾斜、碎裂,只剩下黑暗和嘴里涌出的、带着碎牙的血沫。
“废物!拖出去!别脏了场子!” 看守的声音,像最后的丧钟。
接着就是被粗暴地拖拽,像丢一袋垃圾,重重摔在这散发着恶臭的角落。雨水冲刷着伤口,带走温度,也带走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
就这样死了吧。077号。一个数字,一个用完即弃的工具。从有记忆起,就是在这充斥着暴力和死亡的地下世界挣扎求生。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黑暗和疼痛,是唯一的伙伴。死亡,不过是解脱。
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也好。终于……安静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冰冷的、永恒的黑暗泥沼时——
哗啦的雨声里,闯入了一丝异样的声响。
不是雨点砸落的单调,不是污水流淌的汩汩。是……一种极其规律的,踩在湿滑地面上,稳定而清晰的脚步声。不止一人,但其中一双脚步声尤为突出,清脆,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在泥泞和垃圾中穿行,竟不显狼狈。
脚步声,停在了我面前。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雨幕,似乎被什么隔绝了。砸在脸上的冰冷雨点消失了。一片干燥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昂贵皮革和某种冷冽幽香的、与这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气息。
我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一丝眼皮。
视线一片模糊的血红和灰暗。雨水和血水糊住了眼睛。
只能看到一双鞋。
一双极其精致、纤尘不染的黑色女士皮鞋,鞋尖小巧,线条流畅,鞋跟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雨水落在鞋面上,迅速汇成细小的水珠滚落,竟不沾分毫污渍。这双鞋,干净得如同艺术品,踩在这片污秽的泥泞垃圾堆边缘,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反差。
顺着笔挺的裤管向上看,是垂坠感极佳的、深色丝绸旗袍的下摆。昂贵的料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雨水溅起的泥点,不可避免地沾染上那华贵的边缘,留下几点刺目的污迹。但这污迹,丝毫未能折损那衣料本身传递出的、高高在上的冰冷与优雅。
再往上……
视线被一把巨大的、纯黑色的伞遮挡了大半。伞骨结实,伞面宽阔,像一片沉默的、遮天蔽日的乌云,牢牢地将这方寸之地与倾盆暴雨隔绝开来。握着伞柄的,是一只戴着黑色蕾丝长手套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即使隔着蕾丝,也能感受到那双手蕴藏的稳定力量。
然后,伞面微微抬起了一些。
一张脸,映入了我模糊而濒死的视野。
不是想象中施舍者那种悲天悯人、高高在上的表情。
那是一张极其美丽,却冷得像冰雕的脸。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鼻梁挺首,薄唇紧抿着,没有一丝弧度。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眼瞳是极深的墨色,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怜悯,没有厌恶,没有好奇,只有一片冻结的平静和一种穿透一切的锐利。仿佛她看的不是一摊在垃圾堆里等死的烂肉,而是一件……需要被评估价值的物品。
雨水顺着她额前几缕未被伞完全遮住的、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黑发丝滑落,滴在她苍白冰冷的脸颊上,她却浑然未觉。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平静地扫过我身上每一处狰狞的伤口,每一处因剧痛而痉挛的肌肉,最终,落在我勉强睁开的、布满血污和绝望的眼睛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
她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如同影子般沉默的男人。那男人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被她一个极其轻微的手势制止了。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大概有几秒钟,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她动了。
她微微俯身。昂贵的丝绸旗袍下摆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更多泥泞的污水。这个动作让她身上那股冷冽的幽香更加清晰地飘入我混沌的感官。她伸出那只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
没有嫌弃,没有犹豫。
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边缘绣着银色暗纹的白色丝质手帕,轻轻覆上我的脸颊。触感冰凉、丝滑。那方手帕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淡雅香气,瞬间冲淡了血腥和腐烂的气息。
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隔着薄薄的蕾丝和丝帕,我能感受到她指尖的稳定和微凉。她仔细地、缓慢地擦拭着我脸上混合着雨水、血污和泥泞的污秽。从额头,到眼睛,再到脸颊,下巴。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清理一件蒙尘的古董。
她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澜。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透过血污和狼狈,平静地凝视着我眼底深处那片濒死的绝望和空洞。
污秽被一点点擦去,露出我青紫、布满伤痕、却依旧残留着一丝少年稚气的脸庞。冰冷的空气接触到被擦净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
擦完了。那方沾染了肮脏血污、变得面目全非的昂贵丝帕,被她随手丢弃在旁边的泥水里,像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纯白的丝帕迅速被浑浊的污水浸透、污染,沉入泥泞。
她首起身,重新撑好那把巨大的黑伞,将冰冷的雨水彻底隔绝在属于她的、干燥洁净的小世界之外。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我的脸上,那双冰冷的、深潭般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我。
她的红唇,极其轻微地开启。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沉,却奇异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清晰地、如同冰珠坠地般砸进我混沌的意识里:
“跟我走,还是死在这里?”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虚假的承诺。没有施舍的怜悯。只有两个冰冷而残酷的选择。
生,或者死。
跟我走,进入一个未知的、但绝不会比此刻更糟的世界。
或者,留在这片肮脏的垃圾堆里,让冰冷的雨水带走最后一点温度,腐烂发臭,成为蛆虫的食物。
那双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我,等待着我的答案。那里面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耐心。仿佛无论我选择哪条路,对她而言,都无关紧要。
残存的意识在疯狂地挣扎。求生的本能如同微弱的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选择”狠狠拨动了一下。跟着她走?去哪里?做什么?她是谁?未知的恐惧如同深渊。
可是……留在这里等死?
不!
一个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黑暗!那方冰冷丝帕擦过脸颊的触感,那股雪松般的冷香,还有她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强大力量的眼睛……像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被我残存的意志抓住!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不成调的声响。我用尽全身仅存的所有力气,拼命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但她看见了。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了然?还是别的什么?快得如同错觉。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侧头,对身后那个如同影子般的男人示意了一下。
男人立刻上前,动作迅捷而专业,没有丝毫嫌弃和犹豫,小心地避开了我身上最严重的伤口,将我如同一个破碎的玩偶般,稳稳地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离开冰冷湿透的地面,被一个温暖而有力的臂膀托起。失重感和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的视线越过男人宽厚的肩膀,最后看到的,是她撑着那把巨大黑伞、转身离去的背影。
深色的旗袍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高跟鞋踩在泥泞中,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声响。那把巨大的黑伞,如同一座移动的、沉默的堡垒,牢牢地将她与这肮脏绝望的世界隔绝开来,也为我这具濒死的躯壳,隔开了一片短暂的、干燥的庇护所。
黑暗温柔地、不容抗拒地拥抱了我。
但在那无边的黑暗深处,却烙印下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名字,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一道冰冷光线,刺破了我原本只有编号(077)的、漆黑一片的生命——
静婉。
那是刚才那个影子般的男人,在她转身时,极其恭敬、极其低声地称呼她的名字。
苏静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