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谁在风中说了谢谢

简晴把讲台上的扩音器往左挪了两厘米。

"简姐,周老师到了。"李阿姨从礼堂后门探出头,手里攥着保温杯。

她转身时撞翻了椅子,金属腿刮过地面发出尖响。

周老师正站在后台,银发梳得整整齐齐,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帆布包——和母亲当年上班用的那个,纹路一模一样。

"小夏的教案,我收了三十年。"周老师拍了拍帆布包,"今天该让它见见光了。"

简晴喉结动了动。

她凌晨西点就爬起来熨衬衫,领口的褶皱压了三次,现在被汗浸得软塌塌的。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弟弟简越发来的消息:"爸说下午要去菜市场,我拦不住。"

她攥紧手机,指节泛白。

15:00整。

礼堂坐了七成,都是老街坊。

许素兰老师坐在第一排,膝盖上搭着条蓝布围裙——和母亲临终前织了一半的那条,毛线颜色分毫不差。

周老师走上讲台。简晴退到侧幕,指甲掐进掌心。

"1998年秋天,我和小夏在三中办公室改卷子。"周老师翻开教案,纸页发出脆响,"她突然说,'老周,咱们教的不是学生,是活的人'。"

台下有人轻笑。

简晴盯着门口。

风掀起门帘,吹进来半片梧桐叶,在空着的第三排座位上打旋。

那是她特意留的位置,椅背上别着朵紫藤花,是今早从老宅檐下摘的。

"教育不是灌输标准答案。"周老师推了推眼镜,"是教会孩子问问题。"

简晴的手机在兜里发烫。她摸出来,屏幕亮着,没有新消息。

"小夏写过段话。"周老师从教案里抽出张纸,"她说,'当父亲的总怕孩子走偏,可走偏的路,才会让孩子学会自己看方向'。"

礼堂突然安静了。

简晴望着最后一排的窗户。

阳光斜斜切进来,照在第三排的紫藤花上。

那朵花蔫了,花瓣边缘泛着黄。

她想起今早摘花时,父亲正蹲在檐下修水管,听见动静抬头,两人目光撞在一起,他又迅速低下头,扳手砸在脚背上。

"当年有个学生。"周老师的声音轻了些,"倔得像头牛,说要辍学卖菜。

小夏追着他走了三条街,鞋跟都磨平了。"

许素兰老师在第一排轻轻咳嗽。

简晴突然想起许老师昨天说的话:"守仁那孩子,把'体面'当盾牌,可盾牌后面,藏的是怕再失去的慌。"

门"吱呀"一声。

所有人转头。

简守仁站在门口,灰衬衫皱巴巴的,手里捏着顶旧草帽。

他的目光扫过第三排的紫藤花,又迅速挪开,像是被烫到。

简晴的呼吸停了半拍。

他抬起脚,又放下。

"进来吧。"许素兰老师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扔进静潭,"小夏等你听这堂课,等了十年。"

简守仁的喉结动了动。

他低头理了理草帽边,慢慢走过来,在第三排坐下。

紫藤花被他的胳膊碰得晃了晃,蔫软的花瓣落了片在他手背。

简晴靠在幕布上,能听见自己心跳声。

林少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旁边,递来杯温温的酸梅汤:"他坐这儿,就赢了。"

周老师还在讲。

简晴盯着父亲的后脑勺。

他鬓角的白发比上个月更多了,后颈的皱纹里沾着没擦净的肥皂沫——像极了她小时候,他送她上学前,总在水龙头下胡乱洗把脸的样子。

"这段话,是小夏写在备课笔记里的。"周老师举起那张纸,"她说,'如果我的女儿想当入殓师,我要先学会说,我为你骄傲'。"

简守仁的背突然绷首了。

简晴的眼泪涌出来。

她想起十岁那年,母亲蹲在她床头,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小人:"晴晴长大想做什么呀?"她歪着头说:"我想帮奶奶梳头发,像上次看的那个阿姨一样。"母亲笑着摸她的头:"那叫入殓师,是最温柔的职业。"

"后来小夏走了。"许素兰老师突然站起来,声音发颤,"守仁啊,你总说怕她走太远,可你知道吗?

她每走一步,都在回头看你有没有跟上。"

简守仁的肩膀抖了抖。他抬手抹脸,指缝里漏出细碎的呜咽。

讲座结束时,夕阳染红了窗棂。

简晴站在后台,看着父亲慢慢走上讲台。

他伸手碰了碰周老师手里的备课笔记,又像触电似的缩回去,声音哑得厉害:"谢......谢谢你。"

周老师拍拍他的肩:"该谢的是小夏。

她托我们,把没说完的话传给你。"

简守仁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下周......晴晴的表彰会,我去。"

简晴的手紧紧攥住幕布。

父亲转身要走,又停住。

他从兜里摸出个小布包,轻轻放在讲台上。

布包解开,是串风干的紫藤花,和第三排椅背上那朵蔫了的,凑在一起,像对久别重逢的姐妹。

"老宅檐下的。"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妈生前爱种这个。"

礼堂的门在他身后关上。

简晴走过去,捧起那串紫藤花。

花香淡得几乎闻不见,可她突然想起母亲的葬礼上,父亲蹲在殡仪馆外的紫藤架下,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抖得像片落叶——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哭。

手机在兜里震动。

她拿出来,是表彰会的短信:"简晴女士,诚邀您于下周六上午九点出席......"

夕阳把字照得发亮。

简晴望着窗外,风掀起檐角的紫藤花,落英缤纷里,仿佛看见母亲站在老槐树下,朝她招了招手。

后台的门被推开。

林少安举着杯新熬的酸梅汤:"要提前彩排发言吗?"

简晴吸了吸鼻子,接过杯子。

杯壁上凝着水珠,顺着指缝滑进掌心,凉丝丝的,却暖到了心里。

她望向礼堂外的天空。下周的阳光,应该会很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