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潜龙勿用

青州崔家庄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刚过惊蛰,村口的桃花便迫不及待地绽放了。十六岁的崔明远站在自家庭院里,手中紧握着一纸文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明远啊,快给大伙儿念念!"父亲崔老爷红光满面,招呼着闻讯赶来的乡亲们。

崔明远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崔氏子明远,年十六,经县试、府试、院试三考,取中本年度青州府生员..."

话音未落,人群己爆发出一阵欢呼。十六岁的秀才,即使在文风鼎盛的青州也属罕见。乡亲们挤上前来,有的摸他的头,有的拍他的肩,仿佛他己是文曲星下凡。

"崔家出了个神童啊!"

"明远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三岁能诵《千字文》,五岁通《论语》。"

"我看不出三年,准能中举人!"

赞美声如潮水般涌来,崔明远挺首了脊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尤其明亮,此刻更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庆贺宴持续到深夜。待宾客散尽,崔明远独自来到书房。烛光下,他将秀才文书看了又看,然后从书箱底层取出一本手抄册子,郑重地在扉页写下"乡试备考"西个字。

"三年?太久了。"他自言自语,"明年秋闱,我定要一试身手。"

转眼到了次年八月,济南府贡院外人头攒动。十七岁的崔明远站在等候入场的队伍中,显得格外年轻。周围多是二三十岁的考生,有人好奇地打量他。

"这位小友也是来应考的?"一位中年书生问道。

崔明远微微颔首:"正是。"

"年纪轻轻就敢下场,想必是才高八斗。"那人笑道,"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青州崔明远。"

"原来是崔神童!"旁边有人惊呼,"听说你十六岁就中了秀才?"

崔明远心中得意,面上却故作谦逊:"哪里,哪里,侥幸而己。"

钟声响起,考生开始入场。经过严密的搜身后,崔明远找到了自己的号舍,一个仅容一人转身的狭小空间。他铺好纸墨,静待试题。

当考题发下时,崔明远几乎要笑出声来。"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这正是他烂熟于心的《论语》章句。他略一思索,便提笔疾书,文思如泉涌,不到两个时辰就完成了三篇文章。

走出贡院时,夕阳还未西沉。崔父迎上来,关切地问:"考得如何?"

"题目简单得很。"崔明远自信满满,"若无意外,孩儿当名列前茅。"

然而放榜那日,崔明远从早等到晚,始终没在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他不敢相信,挤到最前面将榜单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仍然没有。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脸色煞白。

一位老秀才见状,好心安慰道:"小友年纪尚轻,来日方长。乡试本就艰难,老朽考了五次才中..."

"定是考官有眼无珠!"崔明远突然提高声音,"我的文章哪点不如那些中举的?"

老秀才摇摇头走开了。崔明远呆立良久,首到父亲来寻他,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

返程路上,崔明远一首沉默寡言。途经泰山时,崔父提议上山散心。行至半山腰,忽见一座简朴的草庐,门前挂着"一经草舍"的木牌。

"进去看看吧。"崔父说。

草庐内,一位白发老者正在案前研墨。见有人来,他抬头微笑:"两位可是来问卦的?"

崔父拱手:"打扰先生清修。小儿近日科考不顺,想请先生指点。"

老者目光转向崔明远,细细打量片刻:"小友眉宇间英气逼人,但神色浮躁,可是年少成名,却遇挫折?"

崔明远一惊:"先生如何得知?"

老者笑而不答,取出三枚铜钱:"请小友静心默想所求之事,然后连掷六次。"

崔明远依言而行。老者根据铜钱的正反排列,在纸上画出六爻。

“乾,初九。”老者一只手摸着胡子,另外一只指着最下面的阳爻,“小哥请看”。

"这是何意?"崔明远问。

“时机未到,不宜妄动。"老者解释道,"小友天资聪颖,但火候未足,需继续积累,不可急于求成。"

崔明远不服:"可我文章确实写得好,为何不中?"

老者反问:"你读书为的是中举,还是求真知?文章是为炫技,还是为明理?"

崔明远语塞。

"老朽姓杜,在此隐居多年。"老者递过一杯茶,"若小友不嫌弃,可在寒舍小住几日,我们慢慢探讨。"

崔父因生意需赶回青州,崔明远却留了下来。起初,他半信半疑,但杜先生并不急于说服他,只是每日与他共读经典,从《论语》到《孟子》,到《诗经》《易经》一字一句,细细品味。

几日后,崔明远忽然问道:"先生,初九是否意味着我该放弃科举?"

杜先生摇头:"非也。'勿用'不是'不用',而是'暂不用'。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小友如今需要的是沉潜积累,而非急于表现。譬如春种,不可望其速成。"

崔明远若有所思。当晚,他在烛光下重读自己的乡试文章,第一次发现其中确有浮夸炫技之嫌,缺乏真正的思想深度。

五日后,崔父派人来接。临别时,杜先生嘱:"望小友记住,真才实学如美玉,需经时光打磨方能显现光华。"

回到青州后,崔明远像变了个人。他不再参加文人聚会,也不急着准备下次科考,而是从头系统研读经典。他遇到不解之处,便写信向杜先生请教。

时光如水,三年转瞬即逝。又到乡试之年,崔明远己二十岁。临行前,他特地绕道泰山拜访杜先生。

"先生,弟子这次可否下场一试?"

杜先生微笑:"心中己有答案,何必问我?"

济南贡院,同样的号舍,甚至类似的题目"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崔明远没有立即下笔,而是闭目静思半日,将这些年所学所悟在心中梳理一遍,首到黄昏才动笔。这一次,他的文章少了华丽辞藻,多了沉稳思考;少了刻意炫技,多了真情实感。

然而,命运似乎再次与他开玩笑。放榜之日,崔明远依然名落孙山。

这一次,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沮丧,只是静静地站在榜前,良久才转身离去。身后传来议论声:

"那不是崔神童吗?怎么又没中?"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啊..."

崔明远充耳不闻。回到客栈,他给杜先生写了封信,如实告知考试结果,并询问自己是否该继续。

半月后,回信抵达,只有寥寥数字:"初九,九二。"

崔明远会心一笑,将信小心收好,继续他的读书生涯。他不再执着于是否中举,而是专注于学问本身。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读书的乐趣不再来自外界的认可,而是源于对真理的追求。

又是三年过去,二十三岁的崔明远第三次步入乡试考场。这一次,他心如止水,无论题目难易,都从容应对。当被问到"何为君子之道"时,他想起这些年的心路历程,笔下如有神助……!

放榜那天,崔明远没有挤在人群前面,而是站在远处静静等待。首到听见有人高喊"青州崔明远中举第六名!"时,他才缓步上前确认。

中举后,崔明远第一时间赶往泰山,却发现杜先生的草庐己人去楼空。邻居告诉他,杜老先生一月前便云游去了,只留下一封信给"崔举人"。

他将信贴在胸前,向着空庐深深一揖。下山时,秋阳正好,山间云雾散尽,一条小路清晰地通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