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闱刚过,细雨如烟。
裴琰站在朱雀大街的槐树下,青衫微湿。他手中紧握着一纸金榜—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十年寒窗,终得云开见月。
"裴公子!"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头,见是翰林院的老仆赵忠,气喘吁吁地撑着伞:"周阁老请您过府一叙。"
裴琰心头一跳。周阁老礼部尚书周砚之,正是今科会试的主考官。
周府的书房幽深古朴,檀香袅袅。周砚之正在赏画,见他进来,含笑招手:"来,看看这幅《溪山清远图》。"
裴琰恭敬上前,却见画上题着两句诗:"见龙在田,天下文明"。
"学生愚钝,不知阁老何意?"
周砚之抚须而笑:"你殿试那篇《论君子之道》,引《易经》'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甚得圣心。"他顿了顿,"太子正缺一位讲读官。"
裴琰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
东宫的晨光总是来得格外早。
裴琰第一次见到太子李昀,是在文华殿的梅树下。少年太子不过十六七岁,眉目清朗,手中握着一卷《春秋》,却望着檐角发呆。
"殿下。"裴琰行礼。
李昀回神,忽然笑道:"裴先生,你说'见龙在田',是真有龙吗?"
裴琰一怔,随即答道:"龙之为物,能幽能明。圣人在位,则天下见其德。"
太子眼睛一亮:"那先生觉得,孤是龙吗?"
裴琰看着少年期待的眼神,轻声道:"殿下是潜龙。"
"何时能'在田'?"
"待春雷一动。"
这一等就是三年。
贞观二十三年春,皇帝病重。突厥犯边,朝堂震动。
太极殿暖阁内药香刺鼻。李世民斜倚在蟠龙榻上,枯瘦的手指仍死死攥着奏章,指节泛白如霜。窗外残雪未消,寒风卷着细雪扑进雕花窗棂,将案头的《帝范》书页吹得哗哗作响。
"报" 黄门侍郎踉跄而入,"突厥二十万铁骑己破灵州防线!"
满殿哗然。李昀猛地起身,玄色锦袍扫落案上茶盏,青瓷碎裂声里,他盯着阶下主战主和两派官员:"说!到底战还是和?"
户部尚书颤声道:"陛下龙体欠安,国库粮草......"
"够了!"李昀额角青筋暴起,余光瞥见角落里垂眸静立的裴琰,"裴卿素有谋略,你说!"
裴琰缓步上前,广袖拂过舆图时,袖口金线绣的流云在烛火下流转。他抽出朱笔,在朔方城处重重画圈:"突厥此番来势汹汹,看似求地,实则试探我朝虚实。若以程将军之威名,率三万玄甲军出朔方,截断其退路……"
"程知节?"李昀冷笑,"他当年顶撞父皇,被夺兵权己有八载,如今怕是连马都骑不稳了!"
三日后,未央宫校场。
程知节身披陈旧的玄铁战甲,腰间虎头湛金枪却依然寒光凛冽。他单膝跪地时,甲胄碰撞声震得积雪簌簌而落:"老臣虽朽,尚能弯弓三百石!"说罢反手抽出箭壶里的雕翎箭,挽弓如满月,箭矢破空首入百步外的青石靶心,碎石飞溅。
李昀亲手将虎符按在他掌心:"程公此去,斩将搴旗,扬我大唐军威!"
秋日凯旋那日,长安朱雀大街铺就十里红毡。程知节的战马踏过城门时,白发被鲜血浸透,胸前铠甲却插着七支断箭。他怀中揣着战死将士的名单,每念一个名字,街边百姓便齐声高呼:"将军威武!"
太极殿内,李世民强撑病体扶起功臣:"知节,朕该给你记头功。"老将军却突然落泪:"陛下,末将只想听您再说一句'程三,随我杀出去!'"
窗外金风送爽,银杏叶飘落在皇帝染血的龙袍上,恍惚间竟像是当年玄武门的残阳。
秋日凯旋时,长安满城金甲。
皇帝驾崩,新帝登基。裴琰站在丹墀下,看李昀,不,现在是陛下,接过传国玉玺。
"裴卿。"新帝唤他,"如今朕可是'见龙'了?"
裴琰深深一拜:"陛下是飞龙在天。"
"那卿呢?"
裴琰望向宫门外无边的江山,微微一笑:
"臣愿永作田间一老农,仰望龙德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