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乾乾

长安的冬夜来得极早。

裴琰推开御史台的值房,案头奏折己积了三寸高。窗外更鼓敲过三响,烛泪堆成小山,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提笔蘸墨,继续批阅。

"裴大人,您该歇了。"书吏小声劝道。

"再等等。"裴琰头也不抬,"河北道的赈灾章程,天亮前要递到政事堂。"

书吏欲言又止。自新帝登基,这位年轻的御史中丞就像变了个人——昔日东宫讲读时的温润如玉,如今全化作了冷铁般的锋锐。

五更天,裴琰裹着霜色披风走出皇城。

"裴兄!"有人在暗处唤他。

裴琰按剑的手一滞,看清是旧友杜蘅。对方提着酒壶,脸上带着宿醉的潮红:"听说你又参了户部侍郎?那可是杨相的妻弟!"

"他克扣河工银两。"

"你呀”。杜蘅摇头,"'做事虽然很勤也用心,但是别太较真。陛下刚登基,朝中"

"杜兄。"裴琰打断他,"你看那启明星。"

东方既白,一颗孤星悬在太极殿飞檐上,亮得惊人。

政事堂的争吵持续到午时。

"裴琰!"紫袍玉带的杨炎拍案而起,"你弹劾本相族人也就罢了,连陛下修建陵寝的用度也敢指摘?"

裴琰展开一卷竹简:"《贞观政要》载,太宗营昭陵,去雕琢之饰。今陛下初登大宝,当效先祖。"

"够了!"杨炎冷笑,"你以为还是东宫时候?陛下如今……"

"陛下到!"

满堂寂静。李昀不知何时立在屏风后,玄色龙袍上金线暗涌。

"裴卿。"年轻的皇帝开口,"你昨夜又没睡?"

裴琰一怔。他没想到天子会问这个。

"臣...职责所在。"

李昀忽然拿起他案上的奏折,当众朗读起来。当念到"减省陵费三万贯,可活饥民十万"时,杨炎的脸彻底白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

裴琰在寓所接到圣旨:迁门下省给事中,赐绯鱼袋。传旨宦官压低声音:"杨相今早被贬潭州。"

他叩谢皇恩,转身却见老仆抱着个樟木箱啜泣。

"怎么了?"

"郎君……"老仆打开箱子,全是东宫时太子赐的旧物,磨损的毛笔、抄了一半的《尚书》、褪色的香囊。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少年李昀歪歪扭扭的字迹:"裴先生教孤:君子终日乾乾。"

裴琰轻轻抚过字迹。那年文华殿的梅花,似乎又落在肩头。

元宵夜宴,群臣献赋。

轮到裴琰时,他却捧出一卷账册:"陛下,这是减省陵费后,河北道新挖的三十口井、重建的七座桥。"

满座哗然。李昀却大笑离席,拉他走到殿外。

"裴琰。"这是皇帝第一次首呼其名,"你知道为何满朝都说你'峭刻',朕却一首用你?"

裴琰望着满城灯火,轻声道:"因为陛下知道...臣在怕。"

"哦?"

"臣怕辜负东宫十年讲读,怕有负'君子乾乾'之训………"他的声音散在夜风里,"最怕的,是陛下不再是当年问'何时见龙'的少年。"

李昀沉默许久,忽然指向承天门:"看。"

第一支焰火腾空而起,照亮两人身影。皇帝的声音混在爆竹声里:

"朕终此一生,都会记得是谁教会朕,既要'见龙在田',也要'夕惕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