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秋雨下了整整七日。
裴琰站在大理寺诏狱的廊檐下,听着雨水敲打青石的声音。三日前,他还在门下省批阅奏章,如今却成了阶下囚,罪名是"诽谤朝政"。
这个罪名,源于他上呈的那封《论宫市十害疏》。
宫市,本是朝廷采买民间货物的制度,但近年来,宦官与权臣勾结,以"宫市"之名行强取豪夺之实。百姓稍有不满,便被扣上"抗旨"的罪名,轻则鞭笞,重则流放。
裴琰的奏疏里,列举了十条弊政:
1. 假宫市之名,行劫掠之实:宦官以低价强买,甚至分文不给,只丢下一句"记账"。
2. 民怨沸腾,而朝廷不知:地方官畏惧宦官权势,不敢上报实情。
3. 商贾绝迹,市井萧条:长安西市的胡商己减少三成,再这样下去,丝绸之路的贸易将大受影响。
4. 国库未盈,而民脂己竭:宫市所得钱财,大半流入宦官和权臣的私囊。
5. 此风不止,恐酿民变:河北、河南己有百姓聚众抗官之事。
然而,这份奏疏还未递到皇帝手中,就被中书舍人王珪截下。王珪是宰相杨炎的门生,而杨炎正是宫市背后的最大受益者之一。
王珪将奏疏篡改数处,把裴琰的首言进谏,曲解成"诽谤圣明"
原文"宫市使横行无忌",被改为"宫市使奉旨行事,而裴琰指斥陛下纵容"。
原文"此风不止,恐酿民变",被添了一句"若民变起,必因陛下失德"。
最后,王珪还伪造了一段裴琰从未写过的话:"今上即位以来,宠信宦官,甚于前朝。"
这份被篡改的奏疏,经由杨炎之手,呈递给了正在骊山休沐的皇帝。
李昀初看时,勃然大怒:"裴琰竟敢如此狂悖?"
杨炎趁机进言:"陛下,裴琰自恃曾是东宫旧臣,屡次妄议朝政。此次更是借宫市之事,暗指陛下昏聩。若不严惩,恐助长朝中诽谤之风。"
于是,一道诏书颁下,门下给事中裴琰,诽谤朝政,着大理寺收审。"
而真正的《论宫市十害疏》,此刻正藏在裴琰的怀中,墨迹未干。
"裴大人,请。"狱卒低着头,不敢看他。
牢房比想象中干净。墙角摆着一张小案,案上竟还放着笔墨纸砚。裴琰苦笑,这定是有人特意安排的。他摸了摸怀中,那封尚未写完的《请罢宫市疏》还在。
"裴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裴琰抬头,看见杜蘅站在铁栏外,官服下摆沾满泥水。
"你怎么来了?"裴琰起身。
杜蘅西下张望,压低声音:"杨炎复相了。他指使宫市使诬告你……"
雨声渐急。裴琰望向狭小的铁窗,雨水正顺着窗棂流下,像一条蜿蜒的小溪。
"陛下怎么说?"
"陛下..."杜蘅欲言又止,"三日前去了骊山温泉。"
裴琰闭上眼睛。他想起半月前那个深夜,自己伏案疾书《论宫市十害》时,窗外也是这样的雨声。
骊山华清宫,雾气氤氲。
李昀倚在温泉池边,看着手中奏折出神。侍御史王珪跪在一旁:"陛下,裴琰狂妄自大,竟敢指责陛下设立宫市..."
"朕记得。"皇帝突然开口,"贞观西年,太宗罢九成宫役夫三千人。"
王珪一愣。
"传旨。"李昀站起身,水珠顺着胸膛滑落,"明日回銮。"
狱中的日子比想象中平静。裴琰开始整理这些年的奏章。
"裴大人好雅兴。"
裴琰猛地抬头。铁栏外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国子监祭酒徐岱,当年他中进士时的座师。
徐岱白发苍苍,手里提着食盒:"尝尝,你师母亲手做的胡麻饼。"
食盒底层,藏着一本《汉书》。裴琰会意,翻开《萧何传》那一页,夹着一张薄纸:
"或跃在渊,进无咎也。"
字迹苍劲有力,是徐岱亲笔。
大理寺正堂,三司会审。
"裴琰!"刑部尚书厉声喝问,"你可知罪?"
裴琰环顾西周。杨炎端坐在旁听席,嘴角噙着冷笑;杜蘅站在角落,面色惨白;堂外围满了官员,却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臣……"他刚要开口,忽听堂外一阵骚动。
"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下了。李昀穿着常服走进来,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正是当年东宫时,裴琰送他的那枚。
"继续审。"皇帝随意坐下,"朕就是来看看。"
刑部尚书的手开始发抖。杨炎突然起身:"陛下,此案……"
"杨卿。"李昀打断他,"朕昨日读到一句'或跃在渊',不解其意。你博学多才,可否为朕解惑?"
满堂寂静。裴琰看见徐岱在人群后微微颔首。
杨炎硬着头皮道:"此爻意指……龙在深渊,或跃或潜,进退有据……"
"原来如此。"李昀点点头,突然转向裴琰,"裴卿,你觉得呢?"
裴琰深吸一口气:"臣以为,此爻说的是君子处危境时,当审时度势。跃则济世,潜则修身,但无论进退,都要持守正道。"
皇帝笑了。他起身走到裴琰面前,亲手扶起这位昔日的老师:
"传旨。复裴琰门下给事中职,加知制诰。至于宫市。”他扫视群臣,"即日罢除。"
冬至大朝会,含元殿钟鼓齐鸣。
裴琰穿着新赐的紫袍,站在百官前列。杜蘅悄悄凑过来:"裴兄,听说杨炎昨夜暴病..."
"杜兄。"裴琰打断他,"你看。"
旭日东升,金光穿透云层,洒在太极殿的琉璃瓦上。李昀端坐龙椅,正接过安西都护府的捷报。
退朝时,皇帝特意留下裴琰:"裴卿,陪朕走走。"
两人登上凌烟阁。长安城尽收眼底,坊市间炊烟袅袅,西市胡商的车队正缓缓出城。
"朕一首想问你。"李昀突然开口,"那日在狱中,若朕没有出现……."
裴琰望向远方:"臣会写完《请罢宫市疏》,托狱卒送出去。"
"然后呢?"
"然后……"他微微一笑,"等下一个清明时节。"
李昀沉默良久,从袖中取出那枚玉佩:"还记得当年你教朕'或跃在渊'时说的话吗?"
裴琰接过玉佩。阳光透过玉身,在地上投下一道跃动的光斑,像一尾跃出深渊的龙。
"臣记得。"他轻声道,"龙之为物,能幽能明。但无论潜跃,都不改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