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时间，在药味的苦涩、篝火的明灭和尘风灼热起伏的呼吸间，被拉得粘稠而漫长。林洛然几乎记不清自己守了多久。喂水、换药、擦拭降温，动作重复到麻木，只有每一次探到他微弱但持续跳动的脉搏时，才能短暂驱散心头的阴霾。
后半夜，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热终于显现出退去的迹象。尘风滚烫的皮肤上开始渗出大量的汗珠，不再是虚汗，而是带着热度、冲刷着泥污和血渍的汗水。林洛然一遍又一遍地更换他额头上、颈间的湿布巾，看着那惊人的高温一点点被逼退，留下一种疲惫的、属于活人的温热。
他的呓语也渐渐平息，紧蹙的眉峰舒展开，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有那种濒临破碎的急促，变得深沉而均匀。林洛然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一丝，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她靠在冰冷的洞壁上，眼皮沉重地合拢，意识沉入短暂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异样的感觉让她猛地惊醒。
天光尚未大亮，山洞里只有篝火余烬发出的微弱红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林洛然第一时间看向尘风。
他依旧躺着，但那双紧闭了数日的眼睛，此刻竟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不再是高热昏迷时的涣散无神，虽然依旧疲惫，瞳孔深处却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坚韧的光芒，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晨曦。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有刚刚苏醒的迷茫，有对自身状况的感知带来的沉重，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林洛然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也许是劫后余生的恍惚，也许是面对这个陌生人类照料者的审视，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西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山洞里只剩下灰背趴在角落里均匀的鼾声和篝火余烬偶尔的噼啪。
林洛然的心脏骤然漏跳一拍，随即狂跳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击！他真的醒了！而且，这眼神……如此清醒！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带着询问和关切的眼神传递过去。
尘风的目光在她疲惫而沾着污迹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山洞——熟悉的篝火、洞壁狰狞的刻痕、角落里的工具、还有那个守护在旁、睡得正香的灰毛影子。最后，他的视线落回林洛然身上，干裂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水…”
这个字，清晰无比！
不再是昏迷中模糊的呓语，而是带着清醒意识的、主动的索求！
林洛然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放大！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她的西肢百骸！他说话了！他真的会说话！不是野兽的咆哮，不是无意义的咕哝，是字正腔圆的人类语言！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她之前所有的预设和猜测！眼前这个拥有野人般强悍身躯、与狼为伴、在山林里建立起“方舟”的存在，竟然能清晰地发出人类的音节！
巨大的震惊让她僵在原地，足足有两三秒钟大脑一片空白。首到尘风因为干渴而痛苦地蹙起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她才猛地回过神。
“啊！…好！水！马上！”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慌乱，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扑向水罐。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一个空陶碗，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灰背被惊醒了，警惕地抬起头：“呜？”
林洛然顾不上它，迅速舀了半碗清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尘风身边。这一次，她扶起他头颈的动作依旧小心，但心境己截然不同。每一次靠近，都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草药、血腥和原始山林气息的味道，以及……一种属于“人”的、让她心跳失序的陌生感。
碗沿碰到他干裂的唇。尘风似乎积攒了一点力气，微微仰头配合。清凉的水流滋润着他灼痛的喉咙，他吞咽的动作虽然缓慢费力，却稳定而持续。半碗水下去，他似乎耗尽了这点力气，头重新靠回林洛然的手臂，微微喘息着，但眼神里的清明又增加了几分。
林洛然慢慢将他放好，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他剃去毛发后的脸上。火光映照下，高挺的鼻梁，清晰的下颌线，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刚刚睁开、此刻带着一丝探究看向她的眼睛……没有了棕毛的遮掩，那份属于男性的、野性与坚毅交织的俊朗轮廓，带着重伤初愈的脆弱，形成一种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冲击力。
“你……” 林洛然的声音依旧有些发紧，带着难以置信，“…你会说话？” 这个问题问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傻气，但巨大的认知颠覆让她必须确认。
尘风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意外或否认的意思。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但足够清晰。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干涩的喉咙只发出一个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他微微皱了下眉，显然对自己此刻的虚弱和发声困难感到不耐。
林洛然立刻又舀了小半碗水，喂他喝下。
这一次，他似乎恢复了一些掌控力。喝完水，他闭了闭眼，像是在积攒力量。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林洛然脸上，嘴唇再次翕动。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低沉，却连贯了许多，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岩石摩擦般的质感：
“你…叫我…名字。” 他的目光扫过林洛然放在一旁的笔记本，上面有她潦草写下的“尘风”二字，那是她之前从他昏迷呓语中捕捉到的音节。“尘风。”
林洛然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他听到了！在她呼唤他、在他昏迷呓语时无意识回应她的名字时，他是有感知的！
“尘风…” 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一个奇迹。
尘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承认了这个称呼。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洞口透进来的微光，又落回林洛然脸上，似乎在评估着什么，又似乎在权衡。沉默了片刻，就在林洛然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简短，指向性明确：
“它…灰背。”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正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们互动、似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事的灰狼。
“灰…灰背？” 林洛然跟着重复。
“呜？” 灰背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竖起了耳朵，欢快地摇了摇尾巴，凑近了几步，湿漉漉的鼻子几乎要碰到尘风的手。
尘风没有看它，目光又投向山洞角落那个用树枝搭成的简陋架子，一只通体金棕色、眼神锐利、此刻正用审视目光打量着林洛然的猛禽正停在那里。
“金冠。” 他吐出两个字。
林洛然的目光也随之望去。那只被她用“熬鹰”之法艰难收服、桀骜不驯的空中霸主，原来叫“金冠”。
“还有…外面…栗点。” 尘风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藤蔓遮掩的洞口，落在溪边被圈养的母鹿身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灰背、金冠、栗点……一个个名字，如同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连接他与这个小小“方舟”的密码锁。他主动告知了她这些名字，这是信任的开端吗？还是仅仅是为了方便沟通？林洛然心中思绪翻涌。她看着尘风，看着他剃去毛发后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疲惫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沉默。
“尘风，” 林洛然鼓起勇气，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从哪里来？你怎么会……”
问题还没问完，尘风的目光倏地转回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刚刚浮现的一丝交流的温度瞬间冷却、凝固，如同覆盖了一层坚硬的冰壳。他定定地看着林洛然，没有任何言语，但那眼神里的拒绝和警告意味，比任何咆哮都更加清晰有力——**界限**。
山洞里刚刚因语言交流而升起的一丝微妙的暖意，瞬间荡然无存。篝火的余烬明明灭灭，在两人之间投下晃动的阴影。灰背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骤然凝滞，它困惑地看看尘风，又看看林洛然，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最终小心翼翼地趴回尘风脚边，不敢再吭声。
沉默，再次成为山洞的主宰。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无知，而是心照不宣的隔阂。破晓之声带来了交流的可能，也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