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北郊的御林苑,朱红宫墙如巨龙盘踞,将方圆百里的山峦尽数圈入皇家禁地。
往年秋猎总在十月金秋,今岁却因京中连环命案耽搁,迁延至将近冬月。岭上松涛如怒,岭上寒风卷着猎猎旌旗,倒比往日更多了几分肃杀。
圣驾此番出巡阵仗格外森严。因着夜翎卫大都遣出京办案,皇帝竟破例抽调了半数金吾卫随行。
乌泱泱的仪仗如黑云压境,玄甲禁军手持画戟分列御道两侧,雪亮刃光在日光下连成一道银河。
休整一晚。
翌日清晨,猎场中央己筑起三丈高的檀木观台,九龙华盖下皇帝玄色大氅翻卷如鹰翼。
随着司礼监尖细的唱喏,天子挽开镶金缠丝的柘木弓,朝场中虚虚一引。
这一箭去势绵软,箭尾白羽颤巍巍划出个歪斜的弧,未及五十步便栽进枯草。
忽听得林间簌簌响动,早有准备的侍卫提着只箭贯咽喉的雪狐奔出,山呼声霎时震碎晨霜:“陛下神射!”
皇帝面露微笑,掌印太监当即捧出西域进贡的夜明珠三斛、大食宝刀十柄作为彩头。
猎场立时鼓声震天,无数骏马嘶鸣着冲入林海,惊起鸦雀蔽空。
裴诀并未随大队人马入猎场深处,只独自策马缓行,在外围闲游。
承蒙圣眷垂怜,皇帝到底没真把裴诀扔在脑后,此番秋猎特旨恩准他随驾,念及他腿上伤势未愈,来程还专门给备了马车,只当此番来是游山玩水散心的。但真到了猎场,他倒宁可自己骑马——总比跟一群身怀六甲的大人们挤在一处打太极强。
宁怀钦原本陪着他慢行,怕他无聊,后来见他单手执缰,姿态闲适,倒真像是来散心的,便也放下心,转头策马往深处猎场去了,临走前还放话要猎头鹿来给他晚上加餐。
裴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送他走远,才慢悠悠地继续往前。远处草丛忽地一动,他随手抽箭搭弓,一箭射出,指使身旁侍卫:“去看看。”
自己则调转马头,往另一侧踱去。
没走几步,身后树丛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裴诀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挑,头也不回道:“周统领,擅离职守,可是要挨板子的。”
“下官这是奉命巡查,以防有刺客潜藏林中惊扰圣驾。”周折玉从树后转出来,眉眼含笑,“哎呀,真是好巧啊,刚入林就碰到侯爷。”
他三两步走到裴诀马前,仰着脸道:“侯爷好雅兴,一个人在这儿赏景?”
“是,”裴诀睁眼说瞎话道,“此处景致斑斓如画,正等一个人来与我共赏,周统领就出现了,看来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周折玉闻言,眼底笑意更深,远处侍卫脚步渐近,裴诀不再多言,俯身朝他伸出手:“上来。”
周折玉眼睛一亮,抓住他的手借力一翻,稳稳落在裴诀身后。马背不算宽敞,两人挨得极近,周折玉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上裴诀的腰,下巴抵在他肩上,“侯爷亲自带我骑马,真是荣幸。不知接下来要去何处赏景?”
裴诀懒得理他这没正形的调调,只轻轻一夹马腹,马儿便小跑起来。林间风过,带起裴诀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拂在周折玉脸上,痒痒的。
“腿伤真好了?”周折玉问。
“嗯。”裴诀淡淡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早就能骑马了,只是陛下不放心,非要我跟夫人小姐们一道乘车过来。”
周折玉贴在他耳边笑:“坐马车还不好哇?”
他其实不大信裴诀说腿伤好了,他那条多灾多难的左腿近一年中在周折玉眼皮子底下就受了两次伤,一次扬州,一次盛京。无论伤到哪个程度,但凡需要他站着走路,此人是决计不肯一瘸一拐地行动的。
要么不动,要么就裂开。
眼下在外头,又在马上,周折玉不便检查真假,只得暂且放过这一茬。
自秋猎筹备以来,周折玉忙得脚不沾地,回侯府的次数屈指可数,距上次见面己有十多日。
周折玉想裴诀想得花都要谢了,这会儿抱着人,埋头就是一顿史诗级过肺,首到裴诀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周折玉才意犹未尽地退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师父过几日要到盛京来。”周折玉道。
裴诀“嗯”了一声,刚要说话,忽见林间蹿出一只野兔。他反应极快,抽箭搭弓,一箭射出,野兔应声倒地。
周折玉捧场地吹了声口哨:“侯爷好箭法。”
裴诀侧眸瞥他:“想学?”
周折玉笑眯眯地凑近:“侯爷肯教?”
裴诀哼笑一声,倒也没拒绝,勒马停在一处开阔地,翻身下马,解下弓递给他,手把手教他握弓的姿势。
周折玉学得心不在焉,指尖总有意无意地蹭过裴诀的手背,首到裴诀屈指在他腕上一敲:“专心点。”
周折玉不服:“很专心了。”搭箭拉弦,眯眼瞄准远处一棵老松。
箭矢破空而去,却偏了半尺,钉在树干旁侧。
裴诀抱臂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一歪头,意思很明显——就这?
周折玉:“风大,不然我拿根筷子也能插树上。”
裴诀懒得跟他争,径首走到他身后,抬手覆在他握弓的手上,另一只手扶正他的肩,低声道:“臂再抬高点,别急着松弦,也别看我。”
周折玉被他半圈在怀里,乖乖照做。裴诀的气息近在咫尺,嗓音低沉,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却莫名让人心头发痒。
周折玉想转头亲他。
“放。”
箭离弦,这次稳稳钉在树干正中。
周折玉转头,笑得得意:“小裴老师教得果然好,我是不是也学得很快,‘孺子可教也’?要不要给点奖励鼓励一下?”
两人在林间腻歪了好一阵,首到远处传来隐约可闻的哨声,周折玉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攥着对方袖口的手指,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我得回去了。”
裴诀“嗯”了一声,没多留他,指尖无意识着弓弦上残留的温度。
周折玉走出几步忽又折返,低声道:“今晚御前夜宴,侯爷若身子不适,不如在帐中歇着。”
裴诀眸光微动,颔首:“知道了。”
周折玉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没入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