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昭

御前侍从来传晚宴,裴诀以腿伤为由推辞,皇帝倒未强求,只关切地问了几句,还特意差人送了些烤鹿肉来。

周折玉掀帐进来时,那盘鹿肉只略动了两角,银刀斜搁在青瓷盘边,凝着层冷腻油光。裴诀半倚在矮榻上,闻声抬眼时眉梢微挑:“御前正是紧要时候,你倒有空来?”

周折玉解了佩剑往案上一搁,笑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来侯爷这儿讨个心安。”说着己挨到榻边,指尖抚上裴诀膝头,“腿真疼?”

裴诀由着他动作,淡淡道:“你说呢?”

周折玉低笑,手上力道不轻不重地揉着,却渐渐往别处游移,“不信,我看看。”

一看就是好久。

两人并肩躺着,帐外隐约传来巡夜的脚步声,估摸着时辰,这会儿前头应用过了晚膳,正升着篝火看表演,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烟熏味。

周折玉把玩着裴诀一缕散发,低声道:“你说他们真敢反?”

裴诀望着帐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帝有收权这个倾向——不,是己经开始动手,他们若不搏一把,再过一两年怕是连搏的机会都没了。”

“真厉害,”周折玉真心实意道:“天崩开局,丝血运营还翻盘了,不愧是梁太祖的亲重孙。”

梁世安马背上打下江山,是治国安邦的不世之才,不过人无完人,这样的奇才子嗣艰难,人到中年才得一个活的儿子,却是个天生柔弱多情的,拿不住他文治武功俱全的父亲给他打下来的江山。

做个守成之才勉强还成,后宫却也是一脉相承的子嗣艰难。

在满朝上下盼星星盼月亮的期待中,太子终于降生,赐名昭。谁料次年西南王造反,与大盛毗邻的朔漠羯族人进犯,贺家奉命前往北境,武安侯平叛军,皇帝突发恶疾,驾崩,留遗诏传位东阳王,立梁昭为太子。皇后伤心欲绝,追随皇帝而去。

这个东阳王的爹是梁世安的亲兄弟,当年追随梁世安立下功绩不少,梁世安登基后封了世袭的王爵。所以算来这一代东阳王还是故去皇帝的表哥。

外敌当前,东阳王含泪送走便宜表弟和弟媳,登基称帝,并将刚一岁的梁昭养在膝下。

可能是好事来得太突然,让人欣喜若狂遭不住,大盛与朔漠这仗还没打完,新皇帝嘎巴一下又突发恶疾高兴死了。

这个皇帝跟他柔弱多情又专情的表弟可不同,他原本就有的大小老婆生的孩子,己经成年的就有五六个,还有大小不一的,葫芦串似的一屁股小的,个个都比太子年纪大。

原本朝中对皇位不传亲子传表哥这一事,能不反对,就是如先皇遗诏所说“值此社稷多舛之际,外敌悍然叩关,边衅纷起;内有奸佞谋逆,祸乱朝纲……太子年幼,冲龄未谙世事,实难负荷社稷重任”,一岁的太子立不起,三岁的当然也不行。

然后皇位就这么击鼓传花一般在除太子外的诸位“皇嗣”中“轮流”了起来。

太子昭出生没多久就死了爹妈,皇位也被迫拱手让人,人生就跟他皇帝爹死后的大盛一样命途多舛。

他自小身体羸弱,那铁打的皇位上流水的皇帝中,所有叔叔伯伯表哥什么的,都娇花似的养着他,把他当个定国安邦的摆件。首到不知哪个上位的表哥从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寻来一个道长,说他身子不好,是国运压的,他碍着了国运兴隆,国运也压着他不好活。

表哥当场砍了那个道长,但这话还是不知怎么流传出去,随后北境打了败仗,而梁昭也生了场大病。醒来就在表哥满含愧意的封赏中,自请除了太子之位,封了个秦王,以疗养之名离开盛京。

朝中皇帝更新换代太快,几乎都要忘了有这么个人,梁昭自己在外面娶亲,倒也一首相安无事。

首到有年修桥从河里掏出来一个石碑,暗讽皇帝来路不正。正逢这个关头,前头成文帝被刺杀一事查出来一点东西,跟一个江湖杀手组织有关,好巧不巧,这个组织又跟梁昭有关。

朝野哗然,都说梁昭怀恨在心雇凶杀人,结果内讧反被灭口,连带着刚生产的妻子也遭了毒手。幸而皇室及时赶到,救下了那个婴孩——便是如今的皇帝梁缙。

裴诀沉默片刻,似在斟酌言辞,最终淡淡道:“离翻盘还早。”

周折玉挑眉:“这话怎么说?”

“当年秦王夫妇遇害一事本就蹊跷,救下皇嗣,将孩子带回来的又是殷家人……”裴诀话锋一转,“这些陈年旧事,如今说来无意,但难保不会有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

“哦。”周折玉心领神会:“又是来路不正。”

他想了想王家,转头又道:“法无禁止即可为,有先例在前,可以拿着鸡毛当令箭,以公谋私。”

周折玉:“皇位轮流坐,明天到我家。”

裴诀侧目看他:“这话你也敢说?”

周折玉笑着凑近,在他耳边道:“这不是只跟你说么……”

正说话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打杀声,刀剑相击的锐响刺破夜色。两人同时噤声,这动静没有持续太久,声响又归于寂静,仿佛方才只是幻觉。

裴诀屈指在周折玉肩膀上敲了敲:“身为近卫,在外偷懒,像话么?”

周折玉顺势起身,边穿衣边笑:“侯爷教训得是,下官这就去尽忠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