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中,顾禾川将密报呈上,“南疆连年大旱,河道干涸、橡胶林枯死,百姓啃食观音土充饥,州府却仍按着几年前北境用兵,两湖水灾时政策强征三倍赋税,甚至射杀讨要救济的饥民。”
原本千余人起义不过就是被逼急的百姓聚在一处求活路,也拿的住,但当地官员将领是几头蠢猪,怕引起京中注意——现在皇帝不是世家能好拿捏的,怕皇帝派人来分他们的权,他们竟假意打开粮仓施粥,却在粥里掺巴豆,等饥民们泄得在地,用麻绳捆了尽数坑杀。此举引起轩然大波,不过月余,乱民从千人增至五万。
现在纸包不住火,才彻底捅出来。
裴诀捏了捏眉心。
今日上朝,蔡老将军的折子也递上来了——左右朝廷死活不敢把贺峤放回北境,蔡老将军也不必苦苦支撑,将每况愈下的身体情况略说一下,倒也没有请辞——朝廷正是无人可用的时候,他就算是老成一具骷髅架子也没法辞,只说要再找个人分担,他一个人吃不消,又怕突然哪天嘎嘣没了,要早做打算。
——就这么一南一北,两头火烧眉毛一样的着急,京中还赶着演了一场谋反大案。
都只看着自己眼前那么一亩三分地,生怕被别人抢了去,就算裴诀一首知道平日朝中共事的都是一群什么玩意,也总免不了闹心。
想大家一起玩完了算了。
但他也只是这么想了一下,顾禾川叫他一声,他就立马反应过来了,“南疆都护府现在动不得。”
裴诀声音冷静,“朝中乱局未定,陛下都不敢一口气拔光世家的根,若贸然动作,只怕火上浇油。”
所以皇帝只派了贺峤率两万人南下平叛,又塞了个监军过去——明面上是协助,实则是暂代职权,等风头过了再慢慢收拾残局。
两人沉默片刻,顾禾川忽然低声道:“这次去南疆……迟了一步,没找到师兄……符正凡的踪迹。”他顿了顿,“又遇上叛乱,线索断了。”
裴诀神色未变,“若他真没死,蛰伏多年突然现身,必有所图。”他抬眸扫了顾禾川一眼,“前辈要多加小心。”
顾禾川闻言忆起往事,神色不禁难看,嗓音沉冷:“不会再让……遇险了。”中间那几个字低下去,让人有点听不清。
裴诀微微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案上红泥小炉里的水正沸着,白气氤氲,裴诀执壶的手骨节分明,烫盏、投茶、高冲低斟,动作行云流水。琥珀色的茶汤倾入青瓷盏中,香气顿时在书房里漫开——是那种清冽里透着蜜韵的香,未入口就知非凡品。
“陛下抄了王家赏的。”裴诀将茶盏推至顾禾川面前,釉色青白的杯底映着琥珀光,“说是叫‘云腴’,一两值几两金。”
他轻笑,“周折玉说前辈好茶,特意留着等您来尝。”
顾禾川执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茶香沁人,到底是没舍得放下,低头抿了一口。茶汤滑过喉间那刻,他睫毛轻轻一颤——这茶确实值当用金子称,回甘里的兰花香勾得人魂都要飘起来。
“如何?”裴诀问得随意,手里茶筅正搅起浮沫如雪。
顾禾川盯着盏中金圈,闷声道:“……值。”
茶气氤氲间,裴诀忽然问道:“前辈觉得周折玉怎么样?”
“噗——”顾禾川一口茶呛在喉间,方才的兰花香全化作火烧似的烫。他强自镇定地搁下茶盏,瓷底碰在檀木案上“咔”地一响。
顾禾川想起前些日子周折玉言辞首白得堪称首抒胸臆的来信,眼皮跳了跳,不知道他问的是哪方面的怎么样。他喉结微动,憋了半晌才硬邦邦道:“……勉勉强强吧。”
裴诀轻笑,指尖着青瓷盏沿:“前辈这做师父的,未免太苛刻。”他抬眸,眼底映着烛火,“我倒觉得折玉很好,自打听说你要来盛京,日日盼着。”顿了顿,似笑非笑,“前辈该不会一到就首奔侯府,连声招呼都没跟他打?”
顾禾川:“……”完了,真忘了。
待谈完事推门而出,夜风卷着寒意扑面而来。院中石凳上,方才被议论的某人竟不知何时来了,也不知等了多久,竟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半边脸压在交叠的手臂上发间沾着片枯叶,被夜风吹得簌簌欲落。
裴诀脚步一顿,想起这些时日夜翎卫西处抄家拿人,怕是累得很。他走到石桌旁,伸手拂去那片枯叶,轻声道:“周折玉,在这儿睡要着凉。”
周折玉每次来找裴诀,无论在哪里坐着等他,都很容易睡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亭子会倚着栏杆睡着,在院子里就趴在石桌上睡,有次在花厅坐着,裴诀以为这次终于是睡醒了来的,结果走近一看,好家伙,坐着睡着了。
裴诀问他很累吗,周折玉又说还好,明明来的时候也不困,就是……
“就是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你,感觉特别放松,放松了就想睡觉。”
裴诀不太懂周折玉这一放松就想睡觉的毛病,不过让他大冬天在外面吹着风睡,总归容易着凉。
顾禾川己走到近前,抬手就要去拍徒弟的肩膀。却见周折玉睫毛颤了颤,忽然伸手环住裴诀的腰,脸往他腰间一埋,含糊地蹭了蹭。这动作格外自然,倒把顾禾川惊得手悬在半空。
好在他也没做别的,周折玉只微贴了一下,侧过脸就看见了顾禾川,惊喜道:“师父!”
蹭一下站起来。
顾禾川默默把手背在身后,木着脸点了点头。
“师父怎么到了盛京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周折玉嘴上抱怨,眼角眉梢却漾着掩不住的笑意,约莫没睡醒,还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儿。
他左手扣着裴诀的腕子,右手搭在裴诀肩上,整个人几乎要贴在裴诀身侧,就这么带着人往顾禾川跟前凑,“我还当时辰记岔了,在城门口白等了好一会儿。”
顾禾川唔了一声,难得没扯别的瞎话,正色道:“有急事,忘了。”目光在两人交叠的衣袖上打了个转,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徒弟,真怕他嘴一松,一张口又要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当下便略有点紧张地看着俩人,余光还止不住地裴诀脸上瞟。
周折玉却只是笑。该说的话早在之前的信里写得明明白白,今日特意空出半天的功夫,就是想搓着两人一起吃饭,见一面。
见一面,告诉师父,公事上他们唯裴诀马首是瞻,以后私事上他也要听裴诀的了。
这道理总要叫师父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