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门与浮玉山庄素来交好,即便当年陈肃执掌山庄时也未生嫌隙。如今傅秋宵在山庄做客,凭他这张脸,带几个江湖“朋友”在自己院中落脚自然无人阻拦,甚至还有不少浮玉弟子殷勤前来,询问傅门主可有什么短缺。
一名年轻弟子捧着新换的熏香进来,笑着搭话:“傅门主这次来,事情可还顺利?还没去无过崖看看吧?”
傅秋宵还未答,一边叶芳芳好奇道:“无过崖是什么地方?”
那弟子答道:“是本庄长老与有名望的弟子埋骨之所。”
叶芳芳“哦”了一声,暗道这不就是坟场么,顿时没了追问的兴致。
赵于情走后,宋诚南也借口尚有私事未了,要晚些时候再来汇合。最终到浮玉山庄的只剩他们西人。薛绯与叶芳芳是女客,被引至别院安置。待弟子领着二人离开,院中便只剩下周折玉与傅秋宵二人。
周折玉负手而立,望着远处山影问道:“山庄何时多了这么个地方?”
傅秋宵擦着他那把不离身的剑,淡淡道:“浮玉与凌霄那场纷争之后。”
“我想去看看。”周折玉忽然道,“方便么?”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又不是我家,”傅秋宵抬眸望了望天色:“趁日头未落,现在便去罢。”
那无过崖就在浮玉原来莲花池,壁上亭所依崖壁的背后,地势较莲花池低些,原本是荒草连绵,什么都没种,什么都没有,只偶尔有弟子拿铲子来翻蚯蚓喂池子里的鱼。
如今倒是种了不少桃子李子树,不是开花的季节,看着光秃秃的。周折玉走过枝条攀靠的一座座石碑,看见了张长老,又看见了孙夫人,与之比邻,相互依偎的是她爱女独女,西师妹孙芙。
周折玉只略微顿了顿脚步,拂了把碑上尘埃,没做过多停留,便向下一处去。傅秋宵慢他一步,回头多看了这碑上姓名一眼,猜测是他关系亲近的师兄妹。
周折玉在光秃秃的林子里转了一圈,也不说是找什么,站在树下发愣。傅秋宵轻声道:“不在这里,还要往里面走。”
小径尽头立着一方石碑,与旁的无异。
碑上“陈晏平”三字笔力遒劲。
傅秋宵侧目看向周折玉,又瞧瞧石碑,不知道活人看见自己的坟是个什么体验感受,终是开口道:“想必是个衣冠冢。”
周折玉“唔”了一声,指尖轻叩石碑,“怎么把我单独放这儿,区别对待啊。这么偏僻,出来遛弯都串不着门。”
傅秋宵一时语塞。
周折玉本想给自己碑上擦一擦土,伸手一摸发现居然还挺干净,便收回手,顺势在碑旁席地而坐,抬头见傅秋宵仍立在一旁,拍了拍身侧空地:“傅门主平日来此,都坐在何处?”
傅秋宵:“我站着。”
周折玉:“那你站着都是怎么跟我说话的?说来我听听。”
傅秋宵无言以对。
周折玉轻笑:“别紧张,主要我也没见过别人给我上坟。”
傅秋宵一撩衣衫下摆,在他对面坐下来,目光在周折玉的脸上留了一会儿,移到他身边的石碑,最后落在旁侧的桂树上,“你那时候既然没有死,这三年到哪里去了?”
周折玉道:“养伤。”
傅秋宵猛一抬头,明显紧张,“什么伤?怎么养了这么久,很严重吗。”
周折玉笑道:“不严重,区区致命伤。”
见傅秋宵面色骤沉,他这才收了玩笑的神色,温声道:“无妨,如今不是好端端的?”
傅秋宵仍绷着脸不语。周折玉只得环臂倚着“陈晏平”,假装自己与石碑浑然一体。
山风渐起,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快隐去了。
周折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坐在自己的坟头发呆,这体验着实新鲜。眼见伸手都要看不到五指,他却仍不想起身。
傅秋宵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说受伤……是伤到了头么?那些记不清的事,如今可都想起来了?”
周折玉含糊应了一声。
“怎么伤的?”傅秋宵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是……浮玉的人?所以你才要诈死,改名换姓地远走他乡?”
“若我说是,”周折玉反问道:“你觉得我此番回来是想做什么?”
傅秋宵沉默片刻,黑暗中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似是傅秋宵调整了坐姿,“不是为追查掳走女子的邪道之人么?”
周折玉笑道:“是啊。不知傅门主对此事可有头绪?”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无论周折玉是记得还是不全记得,大概永远都不会对他完完全全地说实话。
傅秋宵逐渐认清这一点。
这一认知让他心头一刺。
他早知道世上只有孩子才会“童言无忌”,成年人口中的话总是真假参半,听者需得仔细分辨。可周折玉说话总是格外好听,无论是真情实意哄他的话,还是模棱两可骗他的话,都让人忍不住全盘接受,甘之如饴。
从前周折玉愿意哄他,不过是看他年纪小,生得好。如今他年岁渐长,虽不至于就年老色衰,此人却连骗都懒得骗了,只剩明目张胆的敷衍。
狗男人。
傅秋宵心里呸道,就喜欢年纪小的。
傅秋宵闭了闭眼,将那些不快的念头压下,尽量平静道:“……那人绝不是半月阙逃出来的。自夜阑君去后,新殿主难以服众,几经内乱折损不少。如今那位御下极严,绝不会容不受控之人流窜在外。”
这话是在回应叶芳芳先前的猜测——若非半月阙的魔头,那此人来历成谜。能在功力受损的情况下屡次从宋诚南与薛绯手中逃脱,武功造诣绝非等闲,难不成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傅秋宵继续道:“况且你此次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追查那个魔头,或者说,并不只是,而是……朱衣丹,你在继续找凤凰山神宫里不见下落的那个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