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是私生子。”沈却干巴巴开口。
这事大家都知道。所谓“大家”，是指所有知道沈却的人。
顾烟容这样想，却没说出口。这太伤人了，太残忍了。
高中时，顾烟容知道沈却的时候，他就是跟私生子这个身份绑定在一起的。所以身为沈家的人，他过的跟他们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差不多，没有豪车接送，上普通学校。
好像他所遭遇的一切冷落和白眼，都是应当的。因为他是私生子。
因为他是私生子，所以他漂亮的脸是污秽的，阴沉的表情是包藏祸心的。
可是，明明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因为沈修文的不忠，才有了沈却。为什么异样的目光却落在沈却头上，而不是落在沈修文头上？
那时沈却身上常常带伤。
伤是藏不住的。瓷白的一张脸，突兀多出一块淤青，异常明显。
值日时站在讲台上擦黑板，手臂一抬，校服袖子松松下落，露出一截细腻的手腕，也是带着瘀血伤痕的。
只是别人都猜测，沈却一定是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才会经常打架。
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满身是伤却只是缄默。谁不知道被人打了应该报警？
顾烟容最看不起那些在别人背后嚼舌根的人。每当有人说起那些毫无根据的传言，她就端出一张严厉的脸，先是制止，制止不了就亮拳头。
这种事嘛，讲究一个气势。大家都只是普通学生，没哪个是真想拼个你死我活的，看她凶巴巴又不怕疼，还有过为了保护闻月跟好几个坏学生打架的经历，就都怂了。
“不说了不说了，姐别生气。”那些男生连忙止住话题。
怕他们只是一时退步，顾烟容坚持着继续小发雷霆：“最好是这样。要是之后再让我听见你们散播谣言，哼！”
她把校服袖子撸上去，手臂上有肌肉的形状。
在那些人眼前，一个一个晃过去。
后来她在巷中遇到沈却，更坚信他不是坏孩子了。
明明是一个被稍微善待就会红了眼眶的小可怜。
瘦伶伶白生生的，谁那么坏，竟然舍得伤害他？
“然后呢？”她问。
沈却只说了一句他是私生子就不往下说了。他还没说为什么身上有这么多伤。
那时候，有一段时间她跟踪过沈却。
她想，沈却是不是被人胁迫着，不敢说出来呢？闻月也是有好长一段时间，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说。因为他孤苦无依，没有人会帮他，反倒那些坏人会变本加厉。
只要她跳出来，站在沈却身边保护他一遭，他就会知道，有她在，以后都不必害怕。
沈却没有交通工具，走路上下学，很方便她跟踪。她想，一定抓出是谁欺负人。
可是一连跟了好几个周，一无所获。
沈却始终只是沉默地、孤独地，独自走着从学校到沈家那条长长的路。
路那么长，顾烟容怕骑着自行车目标太大会被发现，也跟着走路。好累啊，她想，走这么远，真的好累。
其实他们学校是可以住宿的，为什么沈却不住宿呢？
她不知道，沈却身上没有钱。沈家给他的钱很少，只够他吃食堂最便宜的饭。
别说交住宿费了，他连坐公交车的钱都省不出来。
高中生早上五点五十点开始上早自习，晚上九点五十才上完晚自习，沈却就这样，一直走在冷而暗的路上。
那时他过的辛苦，但总是有盼头的。沈修文答应他，只要他够听话，就告诉他他的母亲在哪里。
顾烟容一直跟着沈却，没看到有人欺负他。但他身上的伤还一直更新着。
顾烟容不是傻子，自然想得到，恐怕伤害沈却的人，就是他的家人。
沈家在当地很有权势，也很出名。顾烟容知道沈修文有两个儿子。不算沈却。
是那老登的哪个孩子欺负了沈却吗？
那时的顾烟容悲伤地想，她无能为力。
她完全没有对抗沈家的能力。她甚至没办法进入沈家，更没办法跟沈家的人接触，问出谁打人。
她连沈家所在的那个别墅区的大门都混不进去。那里安保森严。
所以后来，得知沈却自已创立了一家公司，势头远超沈氏的时候，她很为他开心。没有人救他，他自已救了自已。
顾烟容澄澄的眸子紧盯住沈却。
她在等他自已说出来。
说出来，然后她会抱他、亲他，告诉他，今后他再也不必独自面对。
还要告诉他，她很后悔。
她放弃得太轻易了。纵使无法帮到沈却，一些无济于事的安慰和伤药，总还是给得出来的。而她只是黯然地放弃了。
那时的她还太年轻，不能接受自已的有心无力，索性便置于一旁不再管了。
如今她才明白，被她轻飘飘放弃掉的，不是别的，正是沈却。
是一个无依无靠的，长久生活在伤害和恶意中的孩子。
她并不知道，在高三的那个寒假，沈却被扔进一场大雪。
沈修文告诉他，他才不知道他的母亲在哪里。还说，他母亲恨他。
沈却一直以来的隐忍，被长久施加在身上的暴虐……都是枉然。
他被抛弃、被驱逐，险些冻死在那个银白如碑的冬日。
下学期，开学时，他瘦了许多，大病初愈一样。
但身上却没再出现过伤口了。会伤害他的人已经不会再见到他。那段时间他白天上学，晚上打工，几乎没有睡觉的时间。分明是很累很累的，但脱离了伤人的环境，整个人的状态竟然好了许多。
沈却一时没有再出声。
他面上浮了层薄薄清汗，喘息难止。朝阳的房间里，遍地碎金般的阳光，他只觉在顾烟容目光之下无所遁形。
……要如何说？
说，他的存在让一个完整的家庭罅隙突生，所以他的父亲一直憎恨他，以至于要看着他痛得晕过去才稍微畅快吗？
还有母亲……
想到母亲，心里痛得似要淌血。
倒是顾烟容先退了一步。
她看人有口难言，竟轻轻地发起颤来，面上愈发苍白，不安地轻轻颤着眼睫，连看她一眼都不敢，终于还是一把把人拥入怀中。
这人还在发烧呢，就先不问了吧……
“不想说就不说了，反正，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她轻轻拍着沈却发颤的肩，柔软的唇不断亲着他耳根。
好吧，就算他不说，她也会抱他、亲他，告诉他，她会陪着他的。
怀里的人颤抖更甚。
他微蜷起身子，将头低低垂下，后颈白得如同珍珠玉石，被顾烟容一手掌住。
她的动作太温柔了。
简直让人想落泪。
沈却想，我怎么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