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堂上气不接下气,沿着鹿子钻过的石缝,攀上了笔陡的崖顶。石头缝里,到处布满了棘刺。他的衣服上,粘附着不少刺儿核。
他顾不上掸掉刺儿核,急切地回头朝崖下那座小山寨望去。
霎时间,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处境太危险了!居高临下望过去,崖脚下那座小山寨,松松垮垮地蜷缩在黄昏中。小山寨的四面八方,尽是些陡峭的岩石山峰,铁桶一般围定了寨子。那些山峰,突兀险峻,象是一尊尊凶禽猛兽,正虎视耽耽地监视着下面。一副随时就要扑上前去的神态。下面那座小山寨,就象是搁在铁桶底处的一块小肉饼。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被猛兽们一口吞进肚中……
刘玉堂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条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由于心慌,他感到手枪的枪柄上仿佛涂了一层润滑油,总有握不稳当的感觉。他清楚地看见一缕淡乳色的轻烟,从寨子里的一处地方飘了上来,缓缓地、懒懒地向空中逸散着。他知道,这是自已带来的剿匪小分队在寨子里生火做饭。
寨子里,正横七竖八地歇息着三十多名战士。他们一天之内走了九十多里山路,已是又困又乏了,做饭的战士,虽然想了些办法,到底无法消除柴草燃烧时的烟雾。从上往下一俯视,这股柴烟是那样的招眼显目。
无疑,目标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把队伍带到这样的地方驻扎下来,显然是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寨子的地形地势,完全无法施展火力。周围全是制高点,小分队彻底地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万一有情况,进不能进,退又退不出……刘玉堂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烦躁。怎么会驻进这个小山寨的呢?
他回过头去,看了看带路的向导,忽然觉得这个向导象个猜不透的谜……
本来,刘玉堂是很看不起这名向导的。这个人的穿着,倒是一身地道的当地土家族老百姓打扮。年纪很轻,看上去,最多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要说有什么特别一点的地方,就是他那细高细长的身条儿,明显地与这山区一般老乡的矮小个子不同。还有一点独特的地方,他的脸色极其白净。象个城里的读书人。至少,不象是常年在太阳下干农活的人。那么白的脸色,那么细嫩的皮肤,使人联想到稚气未脱尽的孩童。农会主席把这个人介绍给刘玉堂当向导,刘玉堂觉得象是在同自已开玩笑。一眼望去,他感到这个人不象个男人,倒象个温弱女子,根本不可能吃苦耐劳。
可笑的是,这个人还非常自负。一见刘玉堂不把他放在眼里,竟抬脚就要离去。农会主席费尽了口舌,才留住他。农会主席为难得要命,因为他村子里除了妇孺老弱,实在找不出别的人了。刘玉堂权衡了一下,也实在是任务紧迫,出发在即,最后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很勉强地同意让这个人来当向导了。
“……那么,好吧。”刘玉堂打量着他单瘦的身体,“行军打仗,苦得很呢。你奈不奈得何?”他知道当地土话把“吃不吃得消”说成“奈不奈得何”,便这么别着腔问那青年向导。
“打仗么,这奈不何。”那向导似乎又不服气,也回敬般地打量了刘玉堂一眼,“要讲走路,怕你也得赶在我脚后头摸风哩。”
这个牛皮竟让他吹响了。他确实是个称职的向导。山路盘根错节,他心里仿佛有一张明明白白的地图。岔路口,从不打一个顿,方向始终清清楚楚。走山路,他毫不费劲。下坡不急,上坡不慢,走得悠悠扬扬。刘玉堂和他的战士们曾经转南征北,练出了一双铁脚板,然而,一进深山,立即显不出任何优势了。紧追紧赶,就是走不过这名年轻白净的山里人。好几次,这年轻人不得不原地站住,回过头等着刘玉堂的小分队赶上来。他的眼神中明显地流露出一股傲气,一副看不起人的神态。
刘玉堂在行军途中,好几次对这名向导产生过怀疑。他暗中观察过这名向导,发现这名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有一张长方型的脸庞。这张脸见棱见角,匀称而又英俊。那双闪亮的眼睛中,时时露出一些神采,仿佛有几分杀气。刘玉堂以为是自已出于对他的傲慢情绪不满,而产生了偏见,因此并未重视这直观上的感觉。
出发不久,刘玉堂无意中同他搭了几句话,谈得很不顺畅。
刘玉堂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幺佬。”他随口答了一句,脚步没有放慢。
“什么?……什么老?”刘玉堂没听清,又问。
“幺佬。”那青年仍然没回头,还有点不高兴了,“这也听不懂?”
“那么,你姓什么?”
“没有姓。远近都喊我做幺佬。”
刘玉堂没有再问。幺佬的不友好态度,反倒消除了他心中的一些疑心。如果他是土匪的啰喽,有意把剿匪小分队往陷坑里引,那么,他不会以这种没有必要的不友好态度坏他自已的事。
介绍这名向导的农会主席,看来没什么问题。这次行动是团部直接布置的,内容完全保密,农会主席也不知就里。小分队的出发非常突然,土匪即使想玩点名堂也来不及。况且,据侦察连的可靠情报,这一带的土匪已被击溃。连漏网的匪首田大榜在内,一共只剩下六名残匪了。三十名战士组成的小分队,开进山来追击六名惊魂失魄的土匪,基本上是没什么问题的。这种内心深处的力量优势,使刘玉堂对幺佬的疑心又消失掉了很大一部分。
但是在途中休息的时候,刘玉堂再一次产生了一些疑团。他想找幺佬问问前面的路,便主动地走到他身边。
“现在该往哪儿走?”
幺佬似乎想卖卖关子:“你讲往哪里走,我就往哪里引。帮工的,听东家的。这是天下的规矩。”
“我们要去惹迷寨,这你不知道吗?”刘玉堂没有兴趣同他多扯下去,“一出发就告诉过你嘛。”
“惹迷寨?嘿……”
幺佬脸上露出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微笑。这种微笑,立即引起了刘玉堂的重视。
“惹迷寨怎么啦?”刘玉堂盯住他问了句。
幺佬看着刘玉堂,脸上的微笑变得十分诡秘:“晓得‘惹迷’是什么意思么?”
“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土家的话。‘惹迷’,就是野鸡。惹迷寨嘛,嘿嘿,”幺佬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牙齿,“这里的人讲:要找野堂客,惹迷寨里歇。你们么,也去惹迷寨?”
刘玉堂很想训斥他几句,转念一想,这种地方的人,比不得山外。虽然二十刚出头不久,谁知他身上染了多少坏习气?
“这里离惹迷寨还有多远?”刘玉堂不想再谈下去。
“不远。歇歇气,莫急嘛。”幺佬还在那么诿琐地微笑着。
“还有多少里路?”刘玉堂有点上火,“你不可以说清楚点?”
“两壶烟的功夫。”
“嗯?……”刘玉堂虽然也估量得出两壶烟能走多少路,但不知为什么,对这种回答感到非常腻味。脑子里来不及细想,忽地逼视着幺佬。
“你抽过大烟?”他严厉地问。
“哪个?我么?……”这一次,幺佬的反应比较迟钝。大概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刘玉堂为什么突然把话锋扭到这件事上,因此,迟疑了一刻才回答。回答也显得笨拙了些:“我们这里么……我们种大烟的。”
“是啊,你们这里种大烟,所以你也学会了抽大烟。是吗?”刘玉堂追着自已的话题,逼了过去。心中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幺佬明显地不自信了。脸上也失去了那种凌人的傲气。想了一阵,才回答道:“没有。……我哪会抽?”
“不敢说?”刘玉堂的口气显得很宽容,“过去抽过,戒了,改正了。我知道的,这也没什么关系……”
“鬼扯脚!”幺佬忽然顺过气来,眼中又透出了光采,“大烟哪,舍得抽么?值大价钱嘛。换得来黄金,还换得来钢枪嘛。抽?看哪个舍得抽?”
就是这句话,使刘玉堂心中那消失了的疑团又重现了。他敏感地盯住了幺佬那方方正正不明来历的脸,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用大烟换过钢枪?”
“我?”幺佬好象很奇怪,侧过脸来问道:“我?我找哪个换嘛?”
“不是你自已说的吗?”刘玉堂毫不松懈。
“那是龙头大爷。他才换得到钢枪。他到省城去换黄金,换枪。我们种的大烟,统统归他收。他是这一方的总管。”
刘玉堂在心中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回答倒也合乎情理。看着天色不早了,本想抓紧时间动身赶路,没料到幺佬自已又摊出一件事来,弄得刘玉堂再次产生了警惕心。
“晓得么?龙头大爷一次就用烟土换回来两百条枪。”幺佬的语气非常得意,“见人就发一条。好枪啊,一打一个准,没得走脱的。”
“哦?”刘玉堂回过身来,“也给你发过一条枪吗?”
“发过。他才不忘记我呢。我放枪,准得很。远近谁不晓得我幺佬?龙头大爷第一条枪就发给了我。”
幺佬的自我炫耀,没遮没拦地暴露了他当过土匪的历史。奇怪的是,他谈这番话时,压根儿没有要遮拦一下的意思。这倒使刘玉堂大惑不解了。
“你们这里……”刘玉堂心中挑选了一下问话方式,不动声色地问,“你们这里,有不少土匪吧?”
“不多。哼,”幺佬很藐视地吐了一口唾沫,“不多的。他多得起来么?满打满算,总共也没几个土匪。”
“没几个?”刘玉堂冷冷地看着幺佬的脸,“龙头大爷一次就发了二百条枪,还少吗?”
“是啊,就是枪发得多了,土匪才少嘛。”
刘玉堂不禁有点迷糊了:“是吗?龙头大爷发了枪,那……你说发枪是做什么用的?嗯?”
“打土匪嘛。”幺佬显然也迷糊了,“发枪给我们,当然是打土匪用的,这还用问?”
“谁?”刘玉堂简直有点啼笑皆非,“谁打土匪?龙头大爷带着你们打土匪?”
“那当然嘛。山里人要过日子,不打土匪,那日子过得安稳么?”
“那么,你说的土匪,是些什么人呢?”刘玉堂转过身来,很感兴趣了。
“这个嘛……难得讲清楚。”幺佬认真想了想,“听老人讲,这山里,土匪有六百多年的根子了。说是朱胡子杀陈胡子,那些散兵就在我们这一带落了匪根。”
“朱胡子是谁?”
“咦?这还不晓得?明朝大皇帝,朱元璋嘛。不晓得?啧啧。”幺佬又恢复了那种自负的傲气:“你看过书么?啧啧……”
刘玉堂明白了,这个幺佬,并不是土匪的什么耳目。不过是若干个落后愚昧的深山老百姓中的极普通一员。是啊,也很难怪,这个地方太闭塞了,历来就是土匪的天下。国民党统治时期,这一带就有“盲肠”之称。现在全国刚刚解放,这里还盘据着大量的土匪。有些还与政治背景挂上了勾,依仗险恶的地势,顽固地阻碍新政权的建立。进山之前,上级介绍这里的情况时,谈到当地不少老百姓曾被蒙编,曾经干过一些土匪活动。有些地方基本上民匪不分。幺佬说这里有六百多年匪根,倒是一点也不错。看来,他也被胁迫当过土匪。只不过至今也不明白,还认为龙头大爷发枪给他是打土匪用的。既然是这样,一时半刻,是很难启发他的觉悟的。
“你知道田大榜吗?”刘玉堂缓和下来,伸出手拍了拍幺佬的肩膀。他感到么佬身体很硬扎,站得很稳。
“田大榜?当然知道。”幺佬说。
“他是土匪吗?”
“是。他是大土匪。祖宗二十四代,都是土匪王。田大榜自已也是老根子。八十岁了,还精神得很,专门糟踏女人。”
刘玉堂点了点头:“这一次,我们就是来铲这条匪根的。”
“哦哟,”幺佬回头看了看小分队的战士,“早不讲?铲田大榜,这不是积德的事么?”
“这样吧,有些事,你还不明白。等抓获了田大榜,我再慢慢同你讲。”刘玉堂倒有几分喜欢这个小伙子了。山里人,到底纯朴,启发过来,说不定还能为剿匪出些大力气呢。
果然,幺佬心中有点透亮了。带路的时候,格外认真。再也不象先前那么随便。还没到黄昏时,他就顺利地把队伍带进了惹迷寨。
但是,从跨进惹迷寨的第一步开始,刘玉堂立即感到了一种不安全的气氛。这个寨子很小,不到二十户人家。寨子里的房屋带着典型的土家族特色。石头垒砌的墙,茅草盖的顶。几乎每家都垒了个高高的方楼。这种楼,当地叫“女儿楼”,是躲土匪用的。楼很高,土匪来抢掠时,女人们用绳梯爬到楼顶上。收回绳梯,下面的人就无法上去了。一般人家都在楼上准备了粮食和水。还有些简陋的武器,在万不得已时用来打击试图爬上去的土匪。没有武器的人家,也多少备了些削得尖尖的签担、石灰等东西。甚至还有准备了粪便等脏物的。刘玉堂他们一进寨子,立即封锁了通往寨子外的道路,将寨子内外仔细地搜查了一遍。
寨子里没有土匪,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这里是一座空寨子,一个人也没有。每户人家的女儿楼上都没有藏人。这很容易证实。绳梯没有收上去,战士们都爬上去检查过了。
正是这种不见人影的空旷,使刘玉堂感到了不祥之兆。他站在寨子中,环视了一下四周,便有些担心。太阳刚刚落山,寨子里就昏暗下来。寨子四周,全是崖峰,隔了光。人就象站在一只巨大的脚盆里面一样。
“这是空城计。”幺佬从一间屋子里钻了出来,对刘玉堂说。
刘玉堂看了看那间房子:“里面没人?”
“都跑了。这寨子,被田大榜掳怕了。”
“你上女儿楼看过了?”刘玉堂发现这间屋子的女儿楼有点特别,是用白麻石砌起来的。而且比一般的楼还高一些,象座炮楼。
“看过了。那高处,有屎有尿,臭得要命。躲不住人的。”
刘玉堂没说什么。这座寨子地理位置太危险,内内外外情况都不清楚,决不能在这里久留。但是往哪里转移才好呢?他回头看了看小分队的战士们,队伍已经人困马乏了。赶了一整天路程,还没生火做饭吃。
“这样吧,”刘玉堂沉思了片刻,做了个临时决定,“抓紧时间休息一下,赶快生火做饭。天黑之前,必须离开这里。”
“还走么?”幺佬有点感到意外。
“走,这里很不安全。”刘玉堂想缓和一下气氛,朝幺佬笑了笑,“连你都说,这是一出空城计啊。”
幺佬好象有点不自然,偏了一下脑袋,解释说:“我晓得什么?小时候听人讲过戏,刚才就乱讲了一句。”
“幺佬,再辛苦一下,好吗?”刘玉堂根本没听见他解释的是什么。他心里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
“你讲吧。”
“同我上山去转转。”
“这就去么?”幺佬似乎不情愿离开这里,大概也是困乏了。
“对,就走。到山上去观察一下地形。顺便找个地方,把队伍拉出去宿营。”
“……哦。”幺佬似懂非懂,并不想起身。
刘玉堂见他没有动脚,便故意说了一句:“怎么?山里人,就走不起了?”
幺佬到底年轻气盛,一听这话,当时被激得站了起来:“走就走。”
同幺佬出寨子来观察地形时,刘玉堂脑子里留了个值得疑惑的细节:幺佬为什么不愿意离开寨子?真是困乏了吗?当时,他被刘玉堂的激将法激发了,抬脚走开时,象是有意又象无意地将那间房屋的门带上了……还有,他说那女儿楼上“又是屎又是尿”时,一直站在门口,好象为了不让别人进去。莫非那间屋内有什么名堂吗?
刘玉堂将快慢机递到左手,伸开汗渍渍的右掌,在裤腿上擦了擦。
“幺佬,下山吧。”
“看好了?”么佬懒懒地问。
“嗯。”
“你说的那个……”幺佬尽量显得不十分关心地问道:“宿营的地方,也选好了?”
刘玉堂对这个“不太懂事”的向导始终保留着戒心。故意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算了。总共才六个土匪,料他也不敢来打寨子。今夜晚,就住惹迷寨吧。”
“哦哟!”幺佬又感到意外了,“田大榜可不是个斋和尚啊。”
“不怕。管他是个什么和尚,他的经也快念绝了。下山吧。”
刘玉堂说完,从幺佬面前走过去,顺着石缝,开始下山。
么佬在后面犹豫了片刻,也跟了上来。一面下山,一面嘀咕说:“好嘞!话讲前头,今夜若出了事,可莫怪我。住惹迷寨,是你的指向,我只管引路啊。”
刘玉堂没有理会他的嘀咕。他看见左边山头上,有一株粗大的栗子树。这株栗树生得有几分古怪,茂密的枝叶,象被人修剪过。远远望去,形状长得宛如九月重阳时生出来的香蘑菇。
走近惹迷寨时,空气中弥漫出一股米饭煮熟了的清香。
他们加快脚步,回到了惹迷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