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玉堂下山时看了一眼的那棵栗儿树上,果然有一名土匪盘在树叶丛中。这名土匪干瘦机警,攀枝上树,灵巧得象一只金丝猴。一双小眼晴,眨眨巴巴,显得那么敏捷,又显得那样张惶无主。一条“汉阳造”旧步枪,口朝下大背在背上,腰里挂着一只葫芦。这个外表很有些“猴气”的土匪,是田大榜的一个心腹喽罗。在田大榜手下,排行第四。土匪们都叫他猴四。
看准刘玉堂走进惹迷寨之后,猴四舒展四肢,无声无息地溜下树来。背过手托了托身后的步枪,疾疾地向灌木从奔去。那脚掌下面,仿佛垫了一层棉花,跑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条黑大汉,在灌木丛中,竟然呼呼地睡过去了。猴四钻进灌木从中,急得直拍这大汉的脸。
“红旗五哥!红旗五哥!嘿呀呀,睡不得了,五哥,醒一醒!嘿呀呀……”
那名叫“红旗五哥”的黑汉子,睡也睡得沉,醒也醒得凶。睁开眼,顿时“哇”的一声喊,抡起右臂,看也不看就横扫过去。
猴四精灵得出奇,往下一蹲,红旗五哥的手就抡空了。
“五哥,是我。猴四。”
“嗯?猴四哦。”黑大汉打了个哈欠,坐了起来。
“五哥,他又进惹迷寨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又……又进去了?”黑大汉“忽啦啦”站了起来,“那还磨什么?打!”
“打不得。”
“怎么打不得?”
猴四眨了眨眼皮,看看远处,“榜爷那边,还没有挂竿哩。”
“哦!”
黑大汉安定了些。“挂竿”是这一帮土匪的黑活。约好搞一次行动时,田大榜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竖起一根楠竹,其他土匪就可以按预定的方案行事了。不见楠竹,谁也不能动。
“怎么还不挂竿呢?”黑大汉一屁股坐了下去,气泄了不少。
“那家伙,屁股后头还跟了一个人哩。”
“什么人?”
“我看出来了。是榜爷的幺外甥。幺爷。”
“是他?钻山豹?”黑大汉睁大了眼睛,“是他引来的?这个角色!也来帮榜爷一把了?”
“幺爷在寨子里,榜爷这条竿,不晓得还挂不挂哩。”
“挂!榜爷才不认这个孽外甥呢。”黑大汉脸上的肌肉横着抖了一下,“再说,钻山豹那本事,枪子再密,也伤不了一根毫毛。”
“哎!哎!”猴四突地一弹而起,指着对面的山顶上,尖声叫了起来:
“挂了!挂竿了!”
“崽!你慌个屁呀!”黑大汉“刷”地拔出手枪,一把抓住了猴四,“你还有几粒子弹?”
猴四急忙顺过步枪,拉开枪栓:“三……四粒。”
“四粒!”黑大汉点了点猴四的鼻尖,“莫跟我来这个心眼子!朝天放枪的事,归你。”
“我?那……我放几枪?”
“四枪。”
“四枪么?”猴四有点紧张,“全放完了,怎么办哩?”
黑大汉用驳壳枪敲了敲猴四腰上的葫芦:“你不靠枪。今天,全靠这里面的神仙帮忙。晓得么?”
猴四想了想,似笑非笑地干咳了几声:“咳,咳咳……”
“快。放枪!”
刘玉堂感到头皮猛地一紧,毛发立刻竖了起来。
枪声这么响,就象在头顶的正上方,炸了个劈雷。
他料到了今天一定会受到土匪的袭击,一回到寨子里,立即增派了流动哨,将封锁线扩大到寨子周围。他一刻也没耽误,亲自带着幺佬到那幢用麻石砌成女儿楼的屋子里,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幺佬的话是真的,那座女儿楼上,确实到处都流满了粪便,空空荡荡,一目了然,绝不可能藏住人。刘玉堂没有放松警惕,安排了一挺轻机枪留在那座楼上,以防土匪袭击。对幺佬,他也不掉以轻心,已经暗中布置人控制了他。饭已经做好了。再过五分钟,战士们就能吃完饭,向寨子外面转移了。刘玉堂估计,等他们离开寨子时,天色还很亮,少说半个小时之内是不会断黑的。但是,刘玉堂怎么也没估计到,根本不等天黑,土匪就动了手。
小分队的战士们,正在抓紧时间吃饭。枪声传来时,不少人扔下饭碗,抄起武器就抢出门来。
刘玉堂已经站在门外面了。
“营长,”一名带队的副排长急忙走到刘玉堂面前,“有土匪!”
“向导呢?”刘玉堂努力镇定下来,眼光疾速地看了看四周。
“我在哩。”幺佬其实就在刘玉堂不远的地方:“就走么?饭还在喉咙里呢。”
“不。”看见幺佬在这里,刘玉堂心中似乎平静了一点:“我怕你不安全。”
“砰!——砰!砰!”
枪声又响了起来。
也许是站在屋外了,刘玉堂对这几声枪响感到不如第一声那么近。
“汉阳造。老掉牙了的破枪。”刘玉堂听出了还是那条枪在瞎放一气,心中对自已刚才那种紧张情绪感到有些可笑了。
“我讲了的,这里有土匪嘛。不信,哼,”幺佬又嘀咕开了,“反正,这怪不得我。我讲过的,田大榜不是个斋和尚嘛。”
刘玉堂忽然想明白了眼前的局势。不就是几个残匪吗?几个马上就要弹尽粮绝的土匪,他们哪有力量来攻打这座寨子呢?地形确实不利,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刘玉堂觉悟到自已的眼光还是过去大兵团作战时的那一套。进到深山来打土匪,有些经验已经不适用了。就算他田大榜占据了有利地形,又能把小分队怎么整?没有重武器,单靠几支步枪,还能掀起大波浪来?不过是骚扰一下,让你不得安宁而已。
还有一个可能,也许是土匪在山上遇到了寨子里逃出去的老百姓,便趁火打劫,抢点东西。不过,要真是这样,就不会放枪。土匪已是惊弓之鸟,他们不敢暴露自已。……但是,在万不得已时,放枪也有可能的。比方说,土匪被山上的老乡发现了,有可能被抓住的时候,也会狗急跳墙的……
刘玉堂不愿作这些设想了。他心中已经判明了情况,重新做了决定。
“副排长,今天晚上,小分队就在寨子里过夜了。土匪放枪骚扰,根本不要理他。严密守住路口,别暴露目标。”
回身进屋的时候,刘玉堂又补充了一句;“注意,如果逃出去的老乡回寨来,要格外小心。不许混进来土匪,也不准误伤了老乡。”
对这道命令,副排长现出了难色:“营长,这可有点费事。谁分得清哪是土匪哪是老乡啊?”
“哎,我认得出的。”幺佬突然自告奋勇,“哪个是土匪,我一看就晓得。”
“幺佬,饭还没吃完吧?”刘玉堂冷冷地看了幺佬一眼。
幺佬回过头来,看见了刘玉堂的眼光,心里凉了许多:
“饭么?没……没有。”
“吃你的饭去吧,老乡们不会回来的。”刘玉堂再也没有看他,回身进了屋。
有两名战士,始终站在适当的地方跟着幺佬。幺佬大约也觉察到了,但他没有什么反应。他看着刘玉堂走进屋子里,也有些识趣。嘴里轻轻嘟哝了一句什么,低着头,悻悻地向一间屋子走了过去。
几声枪响之后,暂时平静了一下。刘玉堂对自已的判断感到满意。不错,这是有意骚扰,根本不用理睬。到了夜晚,土匪也疲了。那时候,乘夜色掩护,还可以出击一下,抓他几个土匪回来。
刘玉堂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设想。还是慎重一点好。主要的问题是没有一个可靠的向导。夜里出击,让幺佬带路是绝对不行的。
他透过小木窗,正好看见那座麻石砌成的女儿楼。这是惹迷寨的制高点。万一土匪敢摸进寨来,无论藏在什么地方,都逃不脱那上面机枪火力的控制。
小桌上有半碗米饭。枪声响的时候,刘玉堂刚往嘴里扒饭。他伸手摸摸碗边,饭还是热的。他又端起了饭碗……
就在他端碗的同时,寨子外面再一次响起了枪声。
“哒哒哒哒,哒哒……”
这一次更清楚了。枪声离这里的距离比上一次要近得多。而且,不是单发,是连发!
这不是土匪放的枪。听声音,象是汤姆式冲锋枪在射击。
显然是流动哨发现了情况。土匪真敢冲惹迷寨么?
屋子外面传来一阵杂乱而又匆促的脚步声,刘玉堂本能地握住了手枪柄,站了起来。
副排长在门外气吁吁地喊了一声“报告”,没等刘玉堂回答,便一头撞了进来。
刘玉堂吃了一惊。他发现副排长背上驮着一名昏迷不醒的老人。跟随着副排长涌进屋来的,还有几名放流动哨的战士。
紧跟在战士们身后,竟是一名土家族模样的年轻女子。
“帮一把,同志们。”副排长将背上那名昏迷不醒的老人驮到松木床前,弓下身子。战士们七手八脚,帮助他把老人往床上放。
“轻一点,别毛手毛脚。”副排长张罗着说。
刘玉堂走过去,仔细地看了那老人一眼。这是一位年纪很大的土家族老太太。老太太脸上有很深的皱折,皮肤干枯而又粗糙,头上扎着很大一个青布包头。她的嘴紧闭着,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显然没有一颗牙齿了。往床上放的时候,没有注意,使老太太的一条手臂无力地直到床沿边。那手掌,瘦骨嶙峋,布满了蚯蚓般的青筋,这是一只干了一辈子农活的手。大姆指表面,裂开了不少口子。
刘玉堂轻轻地把老太太那条悬垂在床沿边的手臂托到床上。他感到这手臂虚弱得不行。
“怎么回事?”他问副排长。
“她从山崖上跌下来了。”副排长擦擦头上的汗,报告说,“我去查流动哨,看见山崖上有人跑动。土匪正在追这位老人。还有她,这个姑娘。”
“开枪了?”刘玉堂接着问。
“我们开了枪。我看见这老太太一脚踏了空,从崖上掉了下来。后面的一名土匪,举起一块大石头要砸死她。不开枪不行了。”
副排长回头去看了看那位姑娘,接着说:“先前土匪打枪,就是想……就是为了抢她。”
刘玉堂侧过头,打量了那姑娘一眼。姑娘象一只惊了窝的小乳兔,身上不停地惊颤着。看样子,这姑娘不过十八九岁,还未开过脸(开脸一一姑娘出嫁前,用丝线绞去脸上的汗毛,叫做“开脸”)。由于太紧张,脸上泛出惨白色。小嘴唇也是乌青乌青的。她的面目生得很美,尤其是那眼睛的尾角向上自然地翘去,盖着薄薄的双眼皮,典型一对丹凤眼,格外好看。可惜的是不会装扮自已,那身衣服,那块包头巾,活活地埋没了这青春少女的妩媚。也难怪,生在这深山匪窝里,担惊受怕的,准敢张扬自家的闺女?
“叫卫生员来,给老太太包扎一下。”刘玉堂收回目光,吩咐道。
“已经派人去叫了。”副排长朝刘玉堂走近了一些,轻声说:“营长,我们救回老大娘以后,没有去追那些土匪。现在,天快黑了……”
刘玉堂轻轻摆了摆手,制止了副排长的话。他心里完全明自副排长的意思,天快黑了,土匪认为小分队人生地不熟,不会轻举妄动了。刘玉堂也想到了这一层,出击一下,很可能抓获几名土匪。
他没有让副排长说下去,回转身,走到那位姑娘面前。那姑娘本能地朝后退了几步,眼中现出莫明的恐惧。
“姑娘,你不用害怕……”刘玉堂站住了:“我问你,山上有多少土匪?”
姑娘根本不敢听他说话,象落进陷坑中的一只小鹿,四处看了一眼,忽地向床边扑去。那架木床,被她扑得“吱吱”地晃动着。她全然不管,紧紧地偎在老太太的身上,头也不敢抬一下。
刘玉堂看了副排长一眼,无可奈何地朝旁边走了两步。副排长也感到很难办,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大概被那姑娘碰痛了伤口,床上的老太太一声“哎哟”,呻吟起来。
副排长急忙走上前去,关怀地看着老太太的脸,安抚地说:“老大娘,你好点没有?一会儿我们就有人来给你治伤了。别害怕,您还记得我吗?”
那老太太无力地睁开眼,看了看副排长。她大概还能认出这是救她的命的恩人,眼皮无力地闭了一下,算是感谢的表示。
副排长欣喜地看了刘玉堂一眼,接着又俯下身去,怕老太太听不懂自已的话,一边打着手势,一边说着生硬的方言:“老人家,您可以告诉我吗?山上,那些打您的人,那些土匪,有多少……哦.有几个人哪?”
老太太似乎听懂了,却张开嘴唇,困难地出着气。她果真没一颗牙齿,嘴一张开,现出了一个圆圆的小黑洞。
副排长很有耐心,等了一下,又问:“老太太,您根本不用怕。我们就是来抓那些土匪的。您看清了没有,几个人?”
这话起了些作用。老太太困难地偏了一下头,看了看副排长和屋内的几名战士,消除了份些顾虑心理:
“娄……娄喳,娄喳……”
“什么?”副排长听不清她说的什么。没有牙的人,又是气息奄奄。再加上那口地方土话,很难懂。
老太太喘了几口气,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只是没有一点力气地抬抬手,又抬不起来。这一次,副排长看清楚了。那只平摊在床上的手,已经比了个数字。大姆指和小姆指半伸出来,其他指头半握着。
“六个?”副排长急切地问老太太,“是六个土匪,对吧?”
老太太舒出了一口气。那脑袋,仿佛也轻轻地点了一下。
刘玉堂一听这个数字,心里忽地一下亮堂了。不错,这个数字是非常准确的。田大榜的土匪队伍被剿匪部队包围了,除了极少数土匪漏了网,其余的全部被活捉。侦察连一个个地核实,查准了只有六名土匪逃进了山。现在,这六名土匪就在身边!
一股兴奋情绪,使得刘玉堂再也抑制不住自已了。他没法抑制自已。带小分队进山,就是奔这六名残匪来的。就是要抓住漏网的匪首田大榜。他急急地走到床前,对老太太说:“我们马上派人去抓土匪,您能给我们带带路吗?”
话一出口,刘玉堂自已都感到有些不合实际。要这遍体鳞伤的老太太起来带路,怎么可能呢?这句话,使他立即悟到自已作为一个指挥员,显得太不沉着了。
副排长倒比他有主意。他转向那位姑娘,很有策略地问道:
“姑娘,这老太太,是你的奶奶吧?”
显然是由于老太太对副排长的好感,使这姑娘减轻了一点恐惧心理。听了副排长问话,竟敢点一点头了。
“那,我们去替你奶奶报仇,好不好?”副排长抓住机会,进一步问她,“去抓那些土匪,好不好?”
姑娘完全听懂了。又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不知道……呢,我们不认得山上的路。你带我们去。好不好?”
这一句话,又把那姑娘吓住了。她被土匪吓破了胆,一提到他们,她就发抖。一个劲地往老太太身上靠,仿佛土匪就会从屋顶上掉下来一样。
那位老太太,也有些不放心,伸出手来,微微发着颤,在姑娘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
副排长更加心切了。他耐下心,再三地安慰老太太:
“老奶奶,您不用担心。那是几个残匪。哦,就是……被我们打散了的小股土匪。您看,我们就是来追他们的呀。这些家伙,只剩下六个人了。子弹也快打光了。我们多去些人,他们没防备,一抓就着。”他倾了一下,“再说,不抓住他们,迟早是你们的祸害。让您孙女领我们去吧。我们会保护她的。您说好不好?”
这番话,看来是起了些作用。那老太太无疑被土匪惊扰了一辈子,说不定还有很深的仇恨。听着听着,脸色变得非常愤慨。她看了看孙女的脸,用浑浊的目光给她鼓着气。最后,干枯的手掌在孙女的肩上轻轻地、但又很有份量地拍了一下。
姑娘从老太太的身上得到了力量,慢慢地站了起来。她前额上,有几丝头发露了出来。姑娘伸出手,轻轻地将这几丝头发捋进包头内。然后转过身来,看了副排长一眼。
刘玉堂从她这无声的动作中,看出了山里的姑娘那种不溢于言表的坚韧性格。他感到欣慰。第一次率小队伍进山执行任务,总算是比较顺利。依靠当地老百姓,剿起土匪来,毕竟要容易一些的。
副排长更是精神抖擞,就等着刘玉堂下命令了。
“好吧,你带两个班,马上出发。”刘玉堂考虑了一下,万一土匪是搞的“调虎离山”计呢?但他否认了这个设想。总共六个土匪,哪有力量搞“调虎离山”?再说,土匪夺了这个寨子,一点好处也没有。反而成了瓮中之鳌。最后,他留下一个班,以防万一。
副排长带着队伍出发时,刘玉堂交代了两件事。
“一定要保护这位姑娘的安全。另外,尽量抓活的。最好能活捉田大榜。”
“是!”副排长回答得很干脆:“请您放心吧。我们走了。”
卫生员是战士兼任的,到寨子外围放流动哨去了。直到副排长临出发时,才匆匆赶来。
“营长,您叫我?”
“赶快给屋里那位老太太看看伤,包扎一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