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古怪,在鱼鳞瓣状的云缝中,月亮只剩下细细一个弯勾。云朵很容易地便挡住了它,山里早早地已经漆黑漆黑了。
刘玉堂让小分队的战士们赶在天黑之前就收抬好了所有的行装。睡觉也睡得早,以便能蓄点精神应付后半夜的行军。
睡觉之前,刘玉堂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在水磨房门外,反复地交待了行军的路线和注意事项。田嫂坐在门口,心不在焉地旁听着。
后来,刘玉堂从身上取出一颗木柄手榴弹,走到她的面前说:“田嫂,你没有武器,带上这个吧。路上万一遇到情况,也能应付一下。”
田嫂看了一眼,说:“不用哩。我带柴刀走,也要得的。”
刘玉堂笑了,“这是手榴弹,比柴刀有用多了。”
“我不晓得用哩。”
“这容易。我一教你就会。”刘玉堂旋开手榴弹的盖子,指着里面说,“遇上土匪,你就这样打开盖,再拉断这根小绳儿,然后赶快朝土匪扔。”
“哦,这跟我们炸山的炮药差不多吧?”
“对。带上吧。”
田嫂便将那颗手榴弹揣在了身上。她很感激到刘玉堂对她的关心。
入夜之后,刘玉堂让刘喜在外面放哨,其他的人和着衣服躺在了铺板上。
田嫂仍然爬上了搁楼了。为了让大家尽一早睡下来,她先到外面去方便了一下,便首先上搁楼躺下了。
她上了搁楼之后,男人们才东倒西歪地睡下。白天忙了一整天,睡下之后,很快便响起了鼻鼾声。
夜里很静。岩板溪里的泉水哗哗地往下游流淌着,声音很均匀。听惯了,仿佛更增添了山谷中的那种静谧。
山里没有人烟,也不可能有更夫报更的梆声。小分队除了刘玉堂有一块钢壳怀表之外,谁也不知道时间。田石头年纪最轻,按说是最容易磕睡的,但是他精得出奇。他的床铺正在搁楼的对面下方,上床后,他一动不动,却总是睁着眼睛盯着搁楼。为了不让搁楼上的人怀疑,石头将一条手臂横搭在前额上,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的眼睛了。他这样一动不动地仰天躺着,身体很快就疼痛起来。他咬着牙,使劲抗着,努力不发出半点声响,今夜晚要打仗了,他很兴奋。
刘玉堂已经暗暗地做了布置,石头很钦佩队长的运筹。只是略略有些不理解,队长为什么到这种时候了还送一顺手榴弹给那个叫“田嫂”的土匪坐探。他大约是为了不使她生疑吧?这也冒险了些。田石头在心里想了很久,设想战斗一开始如何先制住搁楼上那个女人。首先要压住她的一双手,千万不能让她把手榴弹扔了下来。这女人骨架子不小,一定有几把蛮劲。实在不行,先弄昏了她再说。
不知不觉地躺了很长时间,田石头忽然发现屋内的鼾声渐渐少了。他感到有点奇怪。又躺了一会儿,屋内完全安静下来。田石头眼光不敢离开搁楼,心里却捉摸着他们是不是一个个悄悄地榴出了水磨房。他想起自已的任务是监视“田嫂”,便努力按捺住好奇心。
搁楼上的“田嫂”睡得比石头更有耐性。女人是不打鼾的吧?田石头感到她除了没发出鼾声,全身的姿态都是一副沉睡的样子。她盖着一床单薄的印花夹被,上床以后只翻了几个身,便再也没有动弹一下。
石头松了口气,料想她即使没有睡着,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动作,便偷空子硬起头往屋内看了一眼。鼾声消失了并不奇怪,他知道大家都没睡着,那鼾声是装出来的。他只是不知道小分队的战士是否已经溜出去进入了战斗岗位。
他发现自已太性急了。离自已最近的那架铺上,田富贵还蜷伏在那里没有起身。连刘玉堂也还在靠近磨房门的那架铺板上静静地躺着。时间显然还没有到,队员们并没有一个人离开了水磨房。
田石头觉得自已在打仗的事情上确实不如别人那么有经验。看来这里头是很有些学问的,今后一定要多看、多学。重要的是多想一想。
他继续监视着搁楼。他感到“田嫂”在上头也装得太过分了些。这个女人心里同小分队的队员们一样的清楚,知道今晚有一场厮杀,只不过大家都装得以为对方不知道罢了。
有一刻,田石头简直怀疑“田嫂”已经不在搁楼上了。那印花夹单下面,也许裹着的只是一捆干稻草呢!
正乱想着,石头忽听得有人走进了水磨房。他侧目望去,黑魆魆的磨房内果然走进来一条身影。他以为是放哨的刘喜进屋来喊刘玉堂报告什么意外情况,于是,他全身的神经立即紧张起来。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更加留神“田嫂”,也许她会在混乱之中让人防不胜防地扔下来那颗手榴弹。他赶紧松开胳膊.一双眼睛象猫一样盯住了搁楼。
进来的人却不是刘喜。那人也没去叫醒门边的刘玉堂,竟一直朝石头的铺前走了过来。
“石头!”那人压低声音叫了他一声,“你睡着了?”
石头猛地坐了起来。他惊讶得张开了嘴,半天合不拢来。叫他的人原来是田富贵!
石头什么都顾不得问,顺手便掀开了田富贵床上的被子。他看得明明白白,被子下面倒真是窝形的稻草。石头头上出了汗,一闪身,奔到搁楼旁,拉开了“田嫂”的那床印花夹单。“田嫂”也早不见了人影,她的铺板上,也是一堆稻草。
“这……这是怎么搞的?”石头慌得要命,“富贵,你们……”
“嘘!”田富贵急忙制止了田石头的话:“她早溜出去了。”
“那……那你们怎么不叫我?”
“来不及叫你。她一直藏在外面听屋里的动静。要是发现我们有防备,就引不来土匪了。”
“啊?”田石头十分懊恼自已的迟笨,觉得让那女人从自已眼皮底下溜走,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件被人瞧不起的事。
“她现在……在哪里?这个遭枪打的?”
“跟我来!”
田富贵引着田石头,低着腰,象夜行猫似地溜出了水磨房。
刘玉堂早已在水磨房外面的山坎匍伏好了。田石头发现在他的身边多了几个不认识的人,还高高地架着一挺粗大的重机关枪。
“队长,”田石头心情沉重地伏在刘玉堂身边,“那个女土匪,她溜走的时候我……”
“没关系,石头。她以为你没发现,这样对我们更好一些。”刘玉堂小声地安慰着他,“刘喜已经控制住她了。你就在我身边吧,有事我会告诉你的。”
田石头放心了些,却总赶不散心中的惭愧。他在刘玉堂身边翩伏着,心里一直在咬牙切齿地恼恨“田嫂”。如果打响之后队长允许他去捉“田嫂”,他发誓一定要象抓水鸭子一般狠狠地抓住她。
不久,夜空中传来了竹鸡子那“虎咕——虎咕——”的叫唤声。刘玉堂随即给对面回过去了暗号。
很快,有一个人极轻巧地爬了过来。田石头认出来了,这个人是白天化装成被土匪五花大绑的侦察排长何山。
“来了吧?”刘玉堂问。
“来了。从下游过来的。”何山回答道。
“政委那边准备好了?”
“是的。田大榜还没有进口袋。到回水窝边上停下来了。政委让我告诉你,等他们进了口袋再打。”
刘玉堂点了点头,“知道了。”
何山眼里闪闪发亮,“副团长,那家伙为什么走到回水窝又停下来呢?”
“你说呢?”
“我想他是在下游等这边发给他一个什么暗号。是这样吗?”
“对。”刘玉堂赞赏地看了何山一眼,旋即吩咐说:“你马上回去告诉政委,让他注意收住袋子口。我这就把土匪引进来。去吧。”
何山犹豫了一下,明显地不想离开这里。但他是个军人,知道现在进入了临战状态,是不能讨价还价的。于是,只好服从命令,回身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刘玉堂没有迟疑,轻轻地唤了一声:“田石头!”
“在这儿,队长。”石头赶紧回答。
刘玉堂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截小竹筒,交给了他。
“你马上到溪边去,把这个小竹筒放到溪水里,让它往下漂。知道了吗?”
“知道了。”
田石头接过小竹筒,飞快地向溪边跑了过去。
“田富贵!”刘玉堂又唤了声。
“到。”
“通知刘喜,把假田嫂扣起来。要安静,别让她给土匪通了气。”
“是!”
田富贵迅速地奔到水磨房外面,正琢磨着怎样才能找到刘喜,却看见刘喜低着腰匆匆地摸了过来。
“刘喜,是你么?”
“是。田富贵,你看见那个女人没有?”刘喜的语气很焦急。
“什么?”田富贵大吃一惊,“她、她逃走了?”
“嗨!我明明一直在监视她,不知怎么就没见她的人了!都怪我!”
“别……别急!”
田富贵心里其实比刘喜更着急。一面安慰他,一面茫然无措地朝周围望着。
这时候,田石头已经奔到了溪水房。他蹲下身去,拿过小竹筒子就要往水里放。猛然间,石头听得呼地从脸前扣过一阵风,紧接着手腕子一阵剧疼。有人飞起一脚,踢中了田石头的手腕。那截竹筒子从他手上飞了出去,落到他身后。
田石头感到整个右臂顿时酥麻起来,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往后一蹦,看清楚了踢他的那个人正是那位令他切齿痛恨的“田嫂”。
“田嫂”踢飞了那截竹筒之后,得意而又轻蔑地骂了一句“没有用的小杂种”,然后返身跑开了。
石头被她侮慢得话也说不出来了。一见她返身就走,田石头什么也顾不得想,拔脚就追。“田嫂”跑得很快,石头使劲追也难得追上她。而她又不跑得太快,似乎不想甩脱石头的迫赶。石头忽然明白了,她是想把自已从溪边引开。那截筒子不放到水里漂下去,田大榜是不会上钩的。
“好!你这个滑头!”石头在心里狠狠骂了声,“看我等一下再来收拾你!”
他忽地折回身子,向溪边奔了过去。
“田嫂”跑着跑着,忽然感到身后没有人追赶了。她觉得不对,回头一看,田石头已返回到溪边,正在急急忙忙地找那截小竹筒子。她没料到这个毛头后生也有了心计,平时她认为石头是最好时付的。她有点气急败坏了。
“小杂种,招架好!”她返身,饿虎似地扑了下去。
刚跑下去不几步,迎面立起来一条黑影。这黑影立得很突然,象是从地面上呼地耸起了一块石碑。“田嫂”收不住脚,同那黑影撞了个满怀。那黑影立得很稳,一丝儿也没有撞动。“田嫂”反倒被撞得弹向了一边。她吃了一惊,顾不得看清对面是谁,侧过身子便往后方逃去。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迈脚,后面又立起了一条身影。不容她再做任何动作,那身影闪电一般扑到她身上,双臂紧紧地钳住了她的咽喉。挡住她前进的那条黑影也扑了上来,用胳膊往下一挽,立即将她的双脚托得腾了空。她的整个身休便实实地被摔倒在地上了。
“田嫂”是受过一些专业训练的,加上身体宽大,力气也不亏。倒在地上之后,她用脚撑住地面,猛一翻滚,又从那两个人的胳膊下挣脱出来。但是那两条汉子更是比她有力气,没有容她起身,旋即又按住了她。
田石头终于找到了那截竹筒子。并且迅速地将竹筒予抛入了水中,还盯着看了几眼。溪水流得飞快,那截小竹筒子十分迅速地漂了下去。这时候,田石头才完全放下心来。
上方,刘喜和田富贵正在努力制服“田嫂”。石头听见了他们的撕扭声。放完竹筒之后,石头猛然想到那女人还揣着一颗手榴弹。
石头箭一般奔到上面,却看见刘喜和田富贵正在同“田嫂”滚做一团。那女人时不时抽出腿,向上横着一蹬,将他们蹬得弹了起来。两个男人不知是价不过她的力气还是下不得狠心,半天也没能将她捆缚住。石头站在边上,正想上前帮着捉住她的脚,忽然他看见最让人担心的事发生了。
“田嫂”一面在地上挣扎,一面腾出手来,抽出了那颗手榴弹。
田石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万一她拉响了这颗手榴弹,下游处的田大榜听得见的。炸死了人事小,坏了刘玉堂的“钓鱼”部署,让田大榜逃走,这事可就大了。
他真真切切地看准了那女人握着手榴弹的手,飞身扑上去,用双手掐住了那条手腕。这时候,他更加紧张了。他看见这女人早已将手榴弹的铁盖拧开。掏出手榴弹之后,很方便地将手指套进了拉火索的那只小环内。现在的情况万分紧迫,即使夺下了手榴弹,她只要一抽手,仍然可以拉环导火索。
田石头下意识地紧紧掐住她的手腕,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很担心刘喜或者田富贵在这个时候不下力气按住“田嫂”。尤其对田富贵有一种担心,害怕他在关键时刻手软。
可怕的事就在那一刹间发生了。那女人果然瞅了个空子,拼尽全身力气挺起了身,然后猛地往下一闪,一头撞开了田石头。田石头失去了重心躺倒在地的时候,手上已经夺到了那颗手榴弹,他低头一看,突然大惊失色。手榴弹的导火索被拉开了,木柄尾处,正出来一股呛人的白烟……
“快……!快躲开!”石头喊了起来。
田富贵和刘喜听得他喊,赶紧松开那女人站了起来。而那女人比田富贵和刘喜更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起来的速度更快。象一只受了惊的山兔,拔脚就往旁边窜去……
田石头恨得牙齿根发痒,一扬手,将手榴弹狠命地向她头上砸了过去。手榴弹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她的太阳穴,发出一声铁锤砸在石块上那种响。“田嫂”喉管内粗粗地“啊”了一声,硬挺挺地倒下了。
手榴弹落在她的脚下不远处,导火索的白烟还在往外冒。石头卧在地面上,好大一阵子还没有听见爆炸声。他不禁奇怪地抬起头来。他看见刘喜已经走过去拾起了那枚手榴弹,并无一点害怕的样子。
“石头,起来吧。没事儿。”刘喜招呼他说。
田石头站起来,走到刘喜身边,“咦?这东西……不炸?”他心悸未平地问。
“里面装的是黄砂,没火药。”刘喜将手榴弹的木柄磕了磕,果然磕出来很多黄砂:“这是队长特意改装好了蒙她的。”
“啊……我的个娘!”石头这才松了气:“快把这个土匪婆捆起来吧。”
田富贵从“田嫂”身边站了起来:“石头,还捆个屁!让你给砸死了!”
石头吓了一跳。“啊?……这么不经砸?就……就死了么?”
“你发昏哩!”田富贵气冲冲地训了他一句,“捉活的,你不晓得么?还可以问问土匪那边的情况。哪个让你这么狠的劲?”
“捉得住么?你们两个人,滚了半天也捆不上她,还怪我?”
“那也得活捉嘛,都快到手了的。要弄死她,也不等你了。你这细呀子,唉!”
田石头还不服气,想抢白几句重话,又怕伤了他的心。正下不了台,刘喜圆了场。
“死了算了。快,到队长那里去。田大榜要进口袋了。”
田大榜在回水窝边上潜伏了好长一段时间,感到身上有几分凉意。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汩汩流淌着的溪水,盼望那水面上漂下来一截小竹筒,他知道不盯着水面也不要紧,溪水在回水窝那个半圆的弯道处总是减慢了速度,回旋一个大圈才缓缓向下流。溪水面上的漂浮物到了回水窝便停一下来,再也不会流走。他选定这个地方,就是想利用回水窝的特点等待接头暗号。
对今晚的突袭行动,田大榜心里并不感到很踏实。要说会有什么意外,倒看不出任何迹象。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损失人马。剿匪的大队伍要开走了,往后,乌龙山的地盘要靠实力才能巩固。他曾经几次在乌龙山众多的“杆子”中称雄一时,就是靠了手底下的几百号人马。现在他预感到那种日子又要到来了。
有一阵子,田大榜想把队伍撤上山去。溪水里没看见竹筒子,赖祥健要埋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把东北虎留下来让别人打去吧。何况他现在只有几个人,还掀得翻乌龙山?
这个想法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他并没有撤兵。赖祥健是有大靠山的。他们有意留下这个女子,是想让她扶助自已长期占据乌龙山。田大榜知道,现在要想长期站稳脚,也只能依靠赖祥健和她背后那些大靠山。去年,赖祥健只发了个电报去,居然夜晚又飞进来一架鹞鹰般的大飞机,朝山上投下了几百条卡宾枪哩。田大榜脑子里转来转去地想了很久,思想一直集中不起来。后来,他觉得等的时间长了些,便本能地产生了警觉感。凭经验,他知道快到午夜了。会不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事呢?
他怀着最后的希望看了看岩板溪的水面。如果再没有竹筒子漂下来,这一仗就打不得了。不管那头有没有防备,也不能冒冒失失撞进去。最多在这里放一阵空枪,惊惊东北虎就可以往山上撤了。
溪水只管汩汩地朝这边流着,却不见竹筒子漂浮下来。田大榜失去了耐心,正准备下令放枪往山上撤,忽然看见在那个回水窝子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一只小竹筒停在水面上了。他心中一阵惊喜,知道自已刚才思想不集中,没有注意竹筒已经漂了下来。担心的事太多了些,看来东北虎只不过是瓮缸里的一只鳖,伸手便可抓到的。何不捡一捡这个便宜呢?这大约是天意,合该着东北虎撞到自已网里来啊。半年前让他捡了条性命,这里风水好,他又寻来找坟坑了。
“听好!”田大榜拔出手枪,向他的队伍喝道,“拉成三堆,围住水磨房。莫让他们走脱了一个。快,脚板轻些踏。快。”
他留了个心眼。把队伍催走之后,他忽然不想尾随土匪们去水磨房。他没有对任何人说,便一个人悄悄地留在了回水窝。队伍头前有他的一个心腹带着队,一百多号人去打他们三五个人,本也用不着他亲自出马。
他的队伍走得很快,也很轻巧。不一会儿便向前插得看不见影了。田大榜忽然很欣赏自已的机灵。回水窝是进出入水磨房的必由之地,在这里歇一歇,等着队伍打完仗回山时,再去迎着他们吧。
他将手枪掖在腰间,走到溪水边,用手捧起溪水洗了一把凉水脸。洗完之后,他感到身上长了很多精神。
又等了一阵,他估计队伍应该接近水磨房了。他想起半年前在惹迷寨吃掉东北虎的情形,心中不禁洋洋自得起来。这一次,赖祥健交待说要抓活的,刚刚却忘了对心腹盼咐一句。算了,管他死的活的,对自已来说,却没有太多的关系。
正想着,他忽然感到身边某一个地方仿佛有动静。他几乎是凭鼻子嗅到这种动静的。细细一打量,又似乎没发现可疑之处。他后悔没有留两个人在身边,万一有危险,连个替身也没有了。他顺手从身上抽出手枪,扳开了保险机头。
就在这个时候,田大榜突然看见地面上的草象燃烧一样发出了通红的光。他吃惊地抬头一望,水磨房方向的天空中,升起了一个火红的光球。一发信号弹,拖着弧形尾光划过夜空,将峡谷映得仿佛着了山火一般。
紧接着便传来了爆豆子似的枪声。那枪声的密集程度是很少听到的。田大榜感到胸中的心肺都震得发痛了。他迅速地认识到他的队伍中了埋伏,对方投入的兵力,足以在眨眼之间把他的人马消灭得一干二净。
眼下,他除了立即回头逃走之外,一点办法也不会有的。他绝望地站了起来,顾不上心痛,回头便走。
这一回头,差点没把他的苦胆吓破了。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身后站立了一条高高大大的壮汉子。那人身上的军装整洁利索,小腿肚子上扎着绑腿,透出来一股骇人的力量。他目光炯炯,平端着驳壳枪,枪口虎虎地指着田大榜那干枯的胸膛。
“老实呆着!别动!”侦察排长稳稳地端着枪,喝了一声:“我还以为田大榜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呢!据说你是祖传第二十四代土匪,弄了半天,原来是一根朽木头桩子啊。哈,老东西,你活到头了!”
“是……是咧,我的个菩萨爷。”田大榜在枪口下,突然瑟瑟地抖个不停,“我田大榜,活……活到头了哩。不、不劳您菩萨爷动手,我也没……没得几天活日子子哩……”
“行了!这种熊样子我见得多!”何山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把枪扔过来,快一点!”
“哦哟,是、是罗。”
田大榜不敢迟疑,赶快扔下了手中的枪。
何山执那条枪的时候并没有弯腰。他只是用脚尖将田大榜扔到地下的枪挑得翻了个面,翻到自已的脚背上,然后一抬脚,便用右手接住了。他知道田大榜很奸狡,因此,一点也不放松警惕性。
“回过头去,跟我走。”
“是哩,走……”田大榜没有回身,却颤颤地问道:“走,走哪里去?”
“别怕,让你去见一个老熟人。”
“熟……熟人么?”
“是啊。你不是来会东北虎的吗?”何山笑了一声,“嗨,他也想尽快地见见你呢。走吧!”
田大榜连连点头,“是,是哩。走起。”
他老态龙钟地转过身,步履显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何山知道乌龙山这个地方是生长大烟的,田大榜的精气神大概全泄了,不抽几口大烟,立即就会倒下去。押着这个烟鬼走路,看来还是一个负担呢。
万万没想到田大榜刚刚转过身子,竟象出膛的枪弹一样,一抬步便窜得没了踪影。何山惊讶得简直不相信自已的眼睛了。他急忙屏住气,仔细观察了一眼,这才发现田大榜突然改了方向,向左边山上狂奔过去,已经跑了一百多步远。
何山想开枪打他,一来有点不甘心,想活捉他交给刘玉堂;二来那老土匪跑得很灵巧,不断地扭换着方向,不好瞄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土匪,居然从自已的枪口下逃了生,何山顿时气愤得不能自已。
他发了狠,抬起右臂,将枪口朝着天,大喝了一声,甩开双腿,流星一般朝田大榜的背影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