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四轻巧地颠到一个小山洞前,放慢了脚步。那个洞口很低矮,有一名土匪在洞口边警戒着。
“喂哟,伙计,”猴四走到洞口前,对那名土匪说:“你那枪口总对着洞子,不怕走火伤人么?”
“嘻,猴爷,你怕我伤了你的堂客?她在里头,活鲜鲜哩。还要谢我一句才是。若是跑了,看你上哪里寻去。”
“走开些,我要进去了。”猴四将盘子换了只手托着,另一只手拨开土匪的身体就要往洞里钻。
“咦呀呀,又给你堂客送好吃的了?嗬!这鸡炖得好香。”土匪嘻嘻地取笑他,“可惜你堂客不领你的情,费这心,没用的。嘻!”
“你懂得个屁!一日夫妻百日恩,管她领不领情,这是我的一份心。”
洞口有一块很大的石头挡住了路,土匪一边帮猴四移那块石头,一边继续同他打着趣。
“猴爷,进去以后,招架一点。你堂客有拳脚,留心挨耳子。”
“鬼扯脚!好了,我进得去了。”猴四倒着身子进了山洞口,“伙计,你那枪口移开些。帮帮忙,出来时,留几根鸡骨头谢你。”
洞内光线很暗,猴四进来以后,定了半天神才适应过来。他躬着腰,生怕洞顶那倒悬着的钟乳石碰伤了他的头。又怕脚下遭了石头的绊,泼了盘子里的鸡。摸索着走进去十几丈远,便再也不敢贸然前进了。
前面便是这个山洞的最深处。在那个角落里,席地侧卧着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妇女。她便是猴四的堂客。说来也怪,这妇女身体并不高大,也不是多么结实。侧卧在地下,单单瘦瘦的显得很虚弱。猴四却在离她还有好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的脚又开始不自禁地交替着站立不住,仿佛地下躺的不是他的堂客,而是一只雄健的睡狮。
“秀、秀、秀姑,”猴四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你醒着么?秀、秀姑?”
那女人一动未动,躺在那里,像是一块僵冷的卧石。
“秀姑,你莫、莫见气。其实,榜爷派人把你接上山来,是一番好意。他得了情报,那东北虎要把你抢到队伍上去。他们那些兵,馋女人馋得要命哩。你要是被抢去,还不生生地遭大罪么?多亏四丫头计策高明,先把你接上山来,再派了个女人去顶替你。要不,恐怕现在你已经……”
猴四说了一通话,见秀姑仍然没有动弹,胆子便大了些。他猴手猴脚地朝前走了几步,蹲在了秀姑的身边。
“榜爷发话说,把你接上山,是成全我们夫妻团圆。嘿嘿,我们还没有好好地团圆过哩。今后就好了。嘿嘿。”他把盘子放在地上,讨好地说,“今天一见亮,我就下山了。跑了两个寨子才搞回一只鸡婆。嘿嘿,你好歹吃下些。我晓得你恨我……嘿嗯,没得法,谁叫你是我的堂客呢?嘿……”
说着说着,猴四忘了形,竟伸出手去,在那女人的肩头上捏了一把。
躺在地上的秀姑,被猴四一捏,突然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身体猛然一缩,便从地下弹了起来。她的动作出奇地敏捷,刚刚坐起身子,小臂便扫了过去。动作不大,却出手稳健。手掌正好砍在猴四的领子上,立刻便把猴四打倒在地了。
猴四也是精灵得要命的角色。虽然没有躲过秀姑那一掌,但他倒地倒得及时。顺着秀姑的手掌方向往后倒去,因此也没吃多少亏。他却夸张地哎哟了一声,几个滚打得离秀姑远远的,并且顺势蹲起了身。
“你、你莫急。我只是……嘿嘿,那好,我走了。”他不敢多停留:“我晓得,你还为你爹的事,记恨我。嘿嘿,那怪不得我哟。嘿,我走。你把那鸡,吃、吃了。我走,我走……”
猴四果然站起来,一面防备着秀姑的再次打击,一面朝洞口方向退了去。
秀姑却在这个时候喝了一声,把猴四吓得不敢走了。
“回来!”
“啊?”猴四停住脚,狐疑地问:“有、有事么?”
“你刚才讲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句、句句都真。”猴四的样子很诚恳.“把你接上山不久,东北虎就到了惹迷寨,抢去了绿姐。”
“绿姐是谁?”
“四丫头的女兵。嘿,东北虎上当了。他一进山,榜爷就盯上了他。他想把榜爷诱下山去,榜爷明白哩。他斗不过榜爷。”
秀姑的眼睛闪了一下,忽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害死我?”
“咦?”猴四急了,“秀姑,你这、这是哪里的话?”
“这鸡里头有气味,当我不晓得?”秀姑指了指盘子里的鸡,“下了闹药,想闹死我?”
“是么?有……有气味?”猴四想了想,不相信地问:“不得的。这鸡,是我一手弄熟的哩。我守在锅边,哪有闹药?”
“那好,你先吃几口给我看看!”秀姑弯腰端起那只盘子递了过去:“我也饿了。没有闹药,我就吃。”
猴四眨巴了几下眼睛,仿佛有点受宠若惊:“那……嘿,这不是抬举我么?好,我先帮你把鸡皮啃下来,你、你吃鸡肉……”
他回身走到秀姑身旁,刚刚伸手去接盘子,秀姑突地扬起手臂,将盘子使劲地朝他砸了过去。
猴四其实是有防备的。他只略略一偏身子,便躲过了那只瓷盘。但是他见秀姑来得猛,心里忽然慌得要命。
“秀、秀姑,莫要、莫动手啊……”
嘴里这么劝说,他的脚却一刻也不敢停留,疾疾地便朝洞外窜。秀姑的动作比他更迅速,似乎早已料到他要逃走,已经伸出了自已的脚,正正地勾住了猴四的脚腕。猴四一抬脚便被绊住了,重心猛一后倾,卟地摔倒下去。
秀姑箭一般扑上前,用膝盖顶住了猴四的后腰。猴四伏在地上,一点反抗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很快,秀姑解下他的腰带巾、牢牢地将他的双手反剪着捆了个结实。
洞口外面那名站岗的土匪,听得洞内扑通扑通地打了起来,以为是他们夫妻打闹,便抿着嘴笑了笑,没去理会。后来听见猴四哼哼地叫不出声来,还阴阴地朝洞内取笑了一声。
“猴爷,晓得厉害了么?你那三根豆角筋,不是对手吧?哈,我个崽!”
接着,他听得洞口有一点响声,觉得不大对头,便端起枪回过身来。他看见田秀姑已经站在洞口边,将头探出洞口。于是他紧张了。
“你、你做什么?”
洞口外面比洞子里面高,土匪哨兵的枪口正好顶在秀姑的眉心处。秀姑面色平静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向哨兵递过来半只鸡。
“不吃点么?站这半天了,不饿?”
土匪哨兵显然很想吃,但是他很警惕,故意喝了句:“进洞子去!莫找死!”
“接了鸡。我会进去的。”秀姑说。
哨兵想了想,将步枪的枪管伸得离秀姑近了些,用枪口拨了一下那半只鸡:“松手!”
秀姑果然松了手。在哨兵用枪口挑过鸡肉的一刹那,她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哨兵的枪管。还没等哨兵反应过来,秀姑双手将枪管往洞里一拖,哨兵立即被带得象抢食的狗,一头扑栽到了洞子里面。田秀姑将身子一让,挥过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哨兵的左耳根子处。哨兵哼哼了一声,倒在洞子里直翻白眼珠子。
田秀姑毫不迟疑地爬出洞口,撒开腿便要向山下跑。这时候,那名土匪哨兵突然翻身而起,扑到洞口,双手往外一搂,拖住了田秀姑的双脚。田秀姑一步没迈开,身子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就在她倒地的那一瞬间,她双手往地面一撑,身体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滚,仰天抽出右脚,狠狠地朝下一蹬。脚后跟不偏不歪地蹬在了土匪哨兵的脸上,哨兵一声惨叫,松开手,捂着脸朝后倒下去。
田秀姑抓住这个机会,箭一般地朝山下奔着。她行惯了山路,上坡下坎,奔走如飞。
土匪哨兵被秀姑蹬翻以后,正好跌倒在猴四的身上。猴四被秀姑捆得不能动弹,连嘴里也被塞了一团破布衫。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使劲顶了顶土匪哨兵。他害怕秀姑逃出山去,急得鼻脸歪做一团。
土匪哨兵的左眼处肿得像个山桃,鼻孔内鲜血直往外淌。他知道秀姑逃走了对他意味着什么,便顾不得伤痛,撑起身子爬到洞口,端着枪,寻视着田秀姑的身影。
他看见田秀姑正在往一个陡壁上奔跑着。路很陡,她跑得并不快。哨兵便哗地将子弹推进了枪膛。
“莫跑了,崽!给你个花生米吃!”
猴四见哨兵卧在洞口朝外瞄准,忽地慌了。他知道这哨兵的枪打得好,想喊住他,嘴里塞了破布衫。想拉住他,又被捆住了手脚。急切之中,他窝着身子就地打了几个滚。就在土匪哨兵瞄得准准的要扣扳机的一瞬间。猴四的身体撞中了哨兵的双腿。
子弹飞上了天空。山谷中回荡着七九式步枪那破裂而低闷的枪声。
这声枪响,把田大榜吓了一跳。他刚刚吃完那顿简单的中饭,筷子还没放下。
“吔?”他刷地站了起来:“这枪响得好近!”
赖祥健已经大步跨上了洞口侧面一块半圆石块,正朝枪声响的方向瞭望着。
“跑、跑了!”山下有一名土匪气喘吁吁地奔上来报告了一句。
“哪个跑了?”田大榜问。
“猴四他、他的堂客。”
赖祥健吃了一惊:“往哪边跑了?”
“崖口。”
赖祥健没有再问,返过身子,带着她的那位贴身女警卫向山坡上急急地走了去。田大榜想了想,抽出一条驳壳枪,也跟了上去。
田秀姑已经奔到了崖口。那地方离这里距离不算太远,却因为中间隔着一个大低谷,显然要追是追不上了。崖口处尽是墨黑的大青石,侧面笔陡地插在崖溪的一汪深潭中。眼见得秀姑就要奔上崖顶了。上了崖顶之后,她便可以利用青石的掩护,逃下山去。
赖祥健的柳叶眉轻轻地向上挑了一下,接过女警卫递上来的美式卡宾枪,托在了肩膀上。田大榜看见她托枪的动作是那么轻慢。托定之后,将她那的面颊贴在枪托上,微微闭上一只丹凤眼瞄着前方。田大榜的心一下便乱了方寸。
卡宾枪击发了。清脆的枪声惊醒了田大榜的邪妄之念,他急忙朝崖口望了过去。
赖祥健的枪法果然是第一流的。枪响之后,崖口对面的田秀姑身子突然直直地挺立起来。子弹显然击中了的后背,她的双手猛地捂紧胸口。在即将逃出虎口的最后一刻被人给了致命的一击,她分明怀着深深的仇恨,极其不甘心地挣扎着。她站立不稳,向前踉跄了一步,不肯倒下去。她的生命很顽强,还力图回过身子,想最后看清楚是什么人勾走了她的性命。
但是她大概流血太多,已经支不住了。身子只扭回了一半,便往下栽了去。由于扭动了身子,她栽倒时,整个身体悬了空,没有跌在崖上,却直直地跌进了崖下的深潭。
田大榜记不清杀过了多少人,但是当他今天目睹远处崖口上田秀姑被赖祥健击中,挣扎着、不屈地想回头看,最终跌入深潭的一系列景象,忽地感到可惜得要命。田秀姑跌下深潭时,那身体像一片柔软的丝绸巾。田大榜甚至觉得那不是一个被杀死了的人的躯体,而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一缕活鲜鲜的云璐。
“唉……”田大榜叹了口气:“这枪法,也太准了些。”
赖祥健将枪还给女警卫,并不朝田大榜看一眼。她并不希罕田大榜的称赞,也不在乎田大榜的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漫不经心地掏出丝手绢,擦了擦握过枪的那双白哲的小手。
“这太阳真讨厌.”她得意地抱怨了一句:“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我要下去了。”
赖祥健头也不回,又是那副懒懒散散的神态,径自向下面的山洞走去。
不管是赖祥健还是田大榜,在回山洞之前都太自信了些。他们谁也没有再去观察崖脚下那个深潭,甚至没有更多的停留,便回了山洞。赖祥健的枪法那么准,从枪响到目标被击中的全过程,他们都看得明白无误,因此,他们确认田秀姑已经必死无疑了。
他们走了没多大工夫,那个深潭中因为秀姑跌下去时激起的涟漪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崖脚下,突然静静地冒出了一颗水淋淋的头。
田秀姑并没有死。跌入水中之后,她潜入潭底,摸到崖脚边,轻轻地浮出水面,窝着嘴唇换着气。从山洞里逃出来,剧烈的奔走了一阵,她感到十分疲惫。因此,在水中潜不了太长时间。
崖顶上已经安静下来了。田秀姑沉住气继续等待了一阵,才悄悄地爬上岸来。她机警地探出头去,发现崖顶上那些匪首早已离去,这时候,她才活动了一下自已的双臂。
双臂活动很自如,没有感到疼痛。身上也没有什么受了伤的感觉。她觉得有点奇怪。
当她仔细看自已的身体时,才发现右臂胳肢窝里的衣服被子弹穿了一个洞。子弹穿过去之后,棉布纤维又合上了,那个洞还很不容易看出来。
田秀姑高兴地呵开嘴笑了。她当时听得身后的枪响时,做出了一个被击中了的动作。那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只是借助着那个动作跌到深潭里去,逃脱土匪的追杀。当时的反应根本没有预先设计,因此,不仅欺骗了赖祥健他们,甚至连田秀姑自已也受了欺骗。
田秀姑来不及庆幸自已的运气,只是从心底里轻蔑土匪的无能。她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灵巧地将身体闪到岩石后面,疾疾地向山外奔了出去。
田大榜回到自已的山洞前时,忽然感到有点惊讶。他看见独眼龙正坐在洞口的一块石头上,端着一只大木飘,咕噜咕噜地喝着山泉水。独眼龙是从垭口外赶来的,赶得很急。黑色罩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他那生着厚厚一层蛮肉的背脊上。
见到田大榜和赖祥健从山上走下来,独眼龙赶快立起身,急切地说:“榜爷,他们开走了。全走了。”
赖祥健朝田大榜斜了一眼,似乎这一些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田大榜不敢大意,便询问道:“你亲眼见到的?”
“是。我看见他们大部队整整齐齐,呼拉就开走了。嗨!走得好急。”
“走得急么?”田大榜很重视地问了句。
“急。千把号人马,走了个干净。”
“没有诈?”
“……没有。”独眼龙想了想:“象是突然来的命令,没心思顾这里了。”
田大榜不再询问。他在决定一个行动之前,总是疑三疑四,不肯轻易决断。哪怕赖祥健用一种嘲笑的眼光看着他,他在这一点上是不迁就别人的。
“都歇一歇。”他慢吞吞地说:“莫性急,我有主意。”
“也好,我真有点累了。”赖祥健不催也不问他,往自已的山洞走去:“你打定主意之后,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我听你的安排。”
田大榜望着她的背影,眯眯地笑着,没有做声。
下午,太阳往西面偏歪过去,山里人在这个时候要开始淘米煮晚饭了。赖祥健没等田大榜打定主意,却主动到他的洞子里找到了他。
“东北虎要跑了。”赖祥健告诉他说。
田大榜抬起头来,问道:“是你那位绿姐送了消息上来?”
“他们后半夜离开水磨房。”
“后半夜么?”田大榜琢磨了一阵,点了点头:“是哩。只有后半夜才走得安稳。这东北虎学刁了,心里虚了哩。”
“下决心吧,不能再犹豫。”赖祥健这一次的语气异常强硬,“拖延他们的进川部署,这是上面发下来的指令。”
田大榜站起来,走了几步,终于下了决心。
“好。留一半人马,其余的一齐拉下山。”
“还留一半?你可真大方啊。”赖祥健讥笑了一句。
“东北虎好对付。不记得么?上次我才六个人,也吃了他哩。”田大榜想了想,“只是夜里走路,我这眼睛不方便。年纪大了。独眼龙又毛躁,放不得心……”
“我带队伍吧。”赖祥健简洁地说了句,转身便往外走。
“……等等。莫急,莫急嘛。”
田大榜叫住赖祥健,心里盘算了一下,“你是去不得的。失错伤了哪里,我如何交待?嘿嘿,还是我去吧。”
“我知道你舍不得把队伍交给别人带。”赖祥健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也没有兴趣带你这一帮乌合之众。只是有一点:今天晚上一定要活捉东北虎。”
“这也不难。”田大榜谨慎地吩咐道.“你派人通知绿姐,我从岩板溪下游摸过去。水磨房下去不远,有一个回水窝。我的人马伏在那水窝子边上。要是东北虎没有防备,让她往岩板溪里放一截竹筒子下来。”
“你胆子真够大的。一百多号人马,还怕他那几个人有防备?”
“我不怕。可我这一百多号人马拉得不容易。小心没大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