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田石头发现田嫂不在屋里。他学得乖巧了些,没有咋呼,也没有对田富贵说。
他带好武器。溜出水磨房,朝山上望去。
天色很好。阳光隔在云雾的后面,不很强烈,却散出漫山漫野金黄色的眩目的光。几只白雀子从檐下掠过去,落在岩板溪旁,发出铃儿般的叫啼声。它们那白色的毛变得黄灿灿的,深蓝色的尾毛在橙黄的阳光下也染成了翠绿色。山里完全是一派活跃与轻松的气息。
田石头想再次溜上蒿叶崖,去寻寻那里到底有些什么蹊径。昨天差点从那里跌下岩板溪,而田嫂却在那里神秘地失了踪影,想来那地方必有些名堂的。
刚走几步,田石头忽然看见刘玉堂和刘喜从对面走了过来。他们的裤腿上带着一些露水,看来是从蒿儿崖上走下来的。
“石头,去哪儿?”刘玉堂问。
“呃……”田石头不知该不该继续怀疑田嫂的行踪,怕刘玉堂说自已多管闲事,便支吾地问:“田嫂不知去哪儿了。我怕她遇见土匪什么的,想去找找她,……”
刘玉堂脸上没有多大的表情变化,眼中却明显地流露出了对石头的喜爱。
“别找她了。我要她上山去多准备一点蒿叶儿,多打点米浆。把干粮备足,一路上就可以不耽误时间做饭了。”
“啊?要出发么?”田石头机灵地问。
“是的。离开这儿。”
“上哪儿去?”
刘玉堂将手搭在他的肩头上,“别问。走,同我一起到垭口去一趟。”
垭口离水磨房大约十来里路,是岩板溪流出山谷的地方。这一带比较平坦,遍山生着一簇簇牛耳蓬草。这种草的叶子又宽又直,有一人多高。叶子边上密密地生出一些尖刺,扎在人身上,立刻就红肿起来。还发着难以耐受的奇痒。
刘玉堂带着刘喜和田石头来到垭口,察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田石头,”他转身问了一句,“会学竹鸡叫吗?”
石头想了想,“水鸭子的叫声可以么?好像同竹鸡差不了太多。”
刘玉堂笑了笑,“你学学看。”
田石头学了两声水鸭子叫,把刘喜逗得笑了起来。
“不。这叫声同竹鸡可差远了。”
“是吗?”石头不服气,“你学学竹鸡子叫,我听听。”
刘喜便当真学了几声竹鸡子叫。他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十分独特,像是坐窝的母鸡从喉管里发出来的咕咕声。
“虎咕——虎咕——虎咕——”
“呀!真是的,这是竹鸡婆的叫声。”田石头被他那惟妙惟肖的竹鸡啼咕声弄得兴奋起来:“刘喜,你不是山里人,怎么学得这样好呢?真是怪事啊。”
刘喜谦虚地摆了一下手:“队长比我学得更象。这叫声是他琢磨出来的。听起来不是很引人注意。很有隐蔽性。石头,你也学学看。你聪明.一学就会。”
石头扭过头去朝刘玉堂看了一眼,对他增添了几分佩服:“喝哟,队长,这竹鸡婆叫,是我们的联络暗号吧?”
刘玉堂点了点头,“石头,你很机警。这几天,一直保持着警惕性。很好。”他表扬了石头几句,把石头说得红了脸。接下来,才告诫他说:“但是你太冒失了些。有的时候要沉得住气,把疑心埋在心里就是。你在乌龙河边长大,不是钓过鱼吗?”
“钓鱼啊?”田石头确实很聪明,一听刘玉堂说钓鱼,心里顿时便明白了。“嘿嘿,队长,你怎么不一早说哩?早晓得你是钓鱼,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好。快起钩了,要多长个心眼,知道吗?”
“知道的,队长。”田石头脸上红扑扑的,显得格外兴奋。
刘玉堂看看天色,走到一垛牛耳蓬草前,取下肩上的背篓,放到比较显眼的地方,然后拔出驳壳枪,吩咐道:“隐蔽起来。注意观察两边山上的动静。刘喜看左边,石头,你留神右边。”
“好的。”石头也拔出了枪。他抽空子朝刘玉堂放在草地上的背篓看了一眼,发现那里面有一只灰色的野兔。“哦,是活的?”他有兴趣地打量着野兔的那一双红莹莹的眼睛,“这是干什么?队长?也是钓鱼吗?”
“石头,我要你监视哪边山上?”刘玉堂不喜欢石头的这种好奇心,便说了句。
“是……右边吧?”石头没把握了。
“以后要学会记住你的任务,知道吗?”
“……知道了。”
田石头向右边走过去了。他显然有点不服气,一边走,还一边嘟哝了句什么话。
刘玉堂悟觉到石头的好奇心也是因为自已没有事先把任务向他交待清楚。再说,他年纪不大,也不习惯部队生活中的一些纪律。本想叫他回来解释几句,大概是时间关系,刘玉堂打消了这个念头。
刘玉堂隐藏的位置比较靠前。这个地方地势略低一些,但是靠近路边,看得比较远。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刘玉堂看见前方弯道处闪现出两条机灵的身影。他的驳壳枪一直握在手上,这时候,他镇静地扳开了枪机。
猛然间,刘玉堂感到有一个人像猿猴一样窜到自已的右臂旁。没有任何声响,只是带来一阵风,扑到自已的脸上。刘玉堂吃了一惊,刚想采取一点措施,那人却伸手压住了他的肩膀。
“队长!有土匪。”那人压低声音对他说。
刘玉堂一看,扑到身边来的这个人竟是田石头。他心里的火差点要冒了起来。在那一刹那,刘玉堂深深后悔不该把这么一个毛头小伙子吸收到小分队来。
“监视右边!”他狠狠地瞪了田石头一眼,再也没朝他看。
弯道那边,又走出来二条身影。一共五个人。四名持枪的土匪,押着一名被绳索捆绑得象一只大粽子似的男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们走得非常警觉,仿佛随时准备冲出包围圈。
用真刀真枪面对面地打土匪,对于田石头来说还是第一次,他当然很难得沉住气。情况看清楚之后,田石头才领悟到刘玉堂用背篓装着一只活兔子引诱土匪的必要性。他是怕误伤了那名被土匪抓来的男人啊。说不定这个男人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刘玉堂就是来搭救他的。随即,田石头又产生了疑虑:队长是怎样得到这个消息的呢?就知道土匪会走这条路?
土匪越来越近,田石头心跳得太厉害,顾不上想别的事了,他想起刘玉堂让他监视右边山上的事,便将身子贴着他,朝右边转过去了一些。没有正对右边。他是想看看这位神奇的队长到底怎样去收拾那四名土匪,怎样救出那位五花大绑的男人。他瞥见刘玉堂伏在牛耳蓬草后面时的那种镇定的样子,心里忽地坚实了不少。
在前面开路的两名土匪已经发现摆在路边的那只背篓了。他们没有上前来看背篓,却握着步枪,疾速朝小路两边闪开。后面有一名土匪见他们已经占据了监护的位置,才走上前来看那只背篓。
田石头觉得现在救那名男子是最好的时刻。他的身边只剩下一名土匪了。如果放枪把那名土匪撂倒,那男子只要就地一滚便可以躲进牛耳蓬草中。其他三名土匪都在明处,收拾起来便当得很。
但是刘玉堂却没有放枪。他还在等什么呢?田石头不敢乱动。背篓离这里只有两三丈远,土匪已经走到背篓边上。
田石头甚至看清了那名土匪腮旁有一颗大黑痣。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大的恐惧心理,差一点就要不顾命令向土匪放枪了。
石头没有放枪。他知道不能有一丝慌乱。离土匪这么近,任何冒失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镇定下来,忽然听见从前方传来了一种很熟悉的声音:
“虎咕——虎咕——虎咕——”
很明显,这竹鸡婆的叫声,是那位走到背篓旁的土匪发出来的。他看见了背篓里的灰兔,便窝起嘴唇,学着竹鸡婆叫了起来。土匪也知道小分队的联络暗号?田石头不由得惊得愕了。这时候,身边的刘玉堂也发出了竹鸡婆的叫声。
“虎咕——虎咕——虎咕——”
田石头立即明白了那几名土匪原来是自已部队的人化装而成的。他兴奋起来。他看见刘玉堂面部的神情明显地松缓了,关上驳壳枪的保险,侧头说了句:“继续监视右边山头。”然后,站起身朝牛耳蓬草外面走了出去。
“辛苦了。”刘玉堂对那几名“土匪”打了个招呼。这时候,那名被捆绑着的男子抖动了一下双臂,身上的绳索忽然像魔术一般松散开去。他笑嘻嘻地走到刘玉堂面前,双脚一并,立正地说:“首长辛苦了。”
“啊?是你?”刘玉堂有点意外。
“是我。侦察排长何山。”那男子有几分得意:“怎么?你刚才没认出来吧?”
“这个办法不错。”刘玉堂很随意地表扬了一句,接着便用一道命令冲淡了表扬的成色:“注意警戒!这里是匪区。”他对那几名化装成土匪的战士说。
战士们分开之后,刘玉堂和何山走到牛耳蓬草后面,迅速地交谈起来。
“副团长,政委要我告诉你,农会主席被土匪杀害了。是在他家里被杀害的。”
“哦?”刘玉堂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就是在你们出发的头天晚上。”何山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就是您和政委去找他的那个晚上。估计土匪当时就隐蔽在农会主席的屋子里。”
刘玉堂没有作出什么反应,心里却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一个“田嫂”出现在自已小分队的内在联系,这虽然也是一次失误,却由于方案的及时改变,没有造成什么被动。眼下,正好利用这位“田嫂”可以实施下一步的方案。
“还有什么情况?”刘玉堂问。
“也真是,”何山继续说那件事,“你们带了一个警卫班,怎么就没有发现屋里藏了土匪呢?要是我在场,我首先会……”
“行了!”刘玉堂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没有时间听你说这些。政委还有什么话让你告诉我?”
“啊,”何山觉出了刘玉堂的不快,便压低声音告诉他说:“部队接到上级命令,除留下少部分人继续剿匪,主力部队要立即开到四川参加大西南战役。”
刘玉堂对这个消息感到很突然。他想了一会儿,问道:“什么时候开拔?”
“后天。”
“团部是怎样安排的,你知道吗?”
“留下一个营,帮助地方建立人民政权,巩固交通线。其余的开赴四川。”
“小分队呢?”
“政委让您考虑一下,根据大部队调动的新情况,由您决定下一步怎么行动。”何山迟疑了一下,“他……希望您考虑把我留在你们小分队。”
“这也是政委让你对我说的?”
“不是。”何山笑了笑,笑得很不自在:“我向政委提了这个要求,政委说,这事得由您决定。他让我自已对您说。”
“就这些吗?”刘玉堂冷冷地问。
“让我转告您的,就这些了。”何山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副团长.看来我没什么希望了?”
“什么没希望?”
“留在小分队的事儿。”
刘玉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自很严肃地说:“你记住,有这么几件事,必须立即返回驻地去报告政委。”
“是。您说吧,副团长。”
何山心里感到绝望了。
田大榜的午饭吃得很简单。一碟笋干,一碗泡饭,不加一滴荤油。这也是他祖传的长寿之道。饭菜尽管简单之极,他却吃得很慢。他的一口假牙常常松动,吃慢一点,既可以不磨痛牙床,又可以嚼得烂烂的,胃肠消化起来也方便些。
这几天,他把队伍带到山腰,集中住在几个洞子里。他自已住的那个洞子在最高处,与其他几个洞子都不相通。中午洞子外面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他来了兴致,让匪徒们把他的饭菜摆在外面的石头上。他张手张脚地坐在石头旁边,不急不忙地嚼咽着那份缺油少盐的饭菜。
一会儿,赖祥健带着一名女土匪从后山拐过来,走到田大榜身边站住了。赖祥健身上穿着一套米黄色的美式军装,脚蹬一双黑色的高筒军靴,乳峰高耸,曲线毕呈,身材显得很迷人。田大榜斜了她一眼,心里痒痒的,却故意不正眼看她,仍然不紧不慢地吃他的饭。
赖祥健显然是有事来同他商量的。田大榜故意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赖祥健便更加漫不经心了。她解开腰间手枪的皮套,取出那只小巧玲珑的白朗宁手枪,平伸出手臂,朝远处瞄着枪。她的枪法据说很不错,是从小训练出来的。不过田大榜没见过她在实战中显露枪法。一般情况下,赖祥健并不上前去真枪实弹地冲杀。
“你的那位绿姐,有消息送上山来么?”田大榜忽然慢吞吞地问。
“没有。”赖祥健收回手枪,掏出丝手帕擦拭着枪管。
“东北虎一点也不疑心她?”
“不知道。”
“我看这一次是白费心机。东北虎在水磨房设了钓饵,想引我去吞钩。他的大部队按在山口外头哩。这条虎还没有修成仙,他的法术,瞒不过我。”
赖祥健冷冷地看了田大榜一眼:“他该撤网了。你敢下山吗?”
“嗯?”田大榜抬起头来:“撤网么?有这话?”
“刚刚从电台收到的情报,乌龙山的大部队要往四川开。”
“当真么?”田大榜的精神提了起来,“电台里还讲了什么?”
“要我们想办法拖住他们。”
“拖住?这么轻巧?我们才几个人?拖得住他们?”
“你不是又拉起了二百多人吗?”
“那也不够填他们牙缝。”田大榜不满地看了赖祥健一眼:“我拉这二百多号人容易么?这你又不是不晓得的。”
赖祥健没有同他争下去:“你那宝贝独眼龙,有什么情报送上来吗?”
“他在盯着山外的大部队哩。”田大榜想了想,“真是,这个崽,几天没有消息上来了。”
“很快就有消息的。大部队一开动,水磨房那条东北虎也要缩回去。该给他布一个网吧?”
田大榜没有说什么,又继续吃起饭来。他嚼得更慢了。
赖祥健知道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便也不再同他说什么。
空气中飘过一阵鸡炖熟的时候那种香味,赖祥健往下面望去,看见猴四托着一只盘子从一个山洞里走了出来。那阵鸡肉的香味是从他手上盘子里飘过来的。猴四一脸喜孜孜的样子,使赖祥健感到一阵恶心。她将头扭向一边,尽量地不去看猴四的模样。
猴四已经看见赖祥健了。他怀着感恩戴德的心情,不知趣地走到赖祥健面前,谦卑地打了个躬:
“四、四小姐,您成全了我们夫妻,我这一辈子忘不了您哩。”
“你去吧!”赖祥健根本不回头望他:“我有事,没闲心听你说话。”
“是罗,我去了。”猴四也不多让她讨厌,连连鞠了几个躬,托着盘子,乐不可支地离开了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