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假田秀姑(2)

蒿儿草,艾儿叶,本是可以入药的一种植物。有些嫩秧子,草梢子,还可以入食。在乌龙山里,却有一种形状酷似蒿儿草的植物,含有剧毒。这种植物叶片儿背面,有几丝赤红色的茎。它同蒿儿草的区别就在这里。山里人,信口把这种有红茎的植物,叫做“血蒿”。

田石头提着枪,追到山坡上,抬头一看,这坡上尽是一色的“血蒿”。血蒿的繁殖力特别强,石缝里长,树杈里也长。踩倒了,踏枯了,一场雨过后,又生了出来。而且,长得密,躲得住山兔。生得高,遮得住头。等石头赶过来时,早已不见了田嫂的踪影。

石头在心里回想了一下,从自已在水辗房看到田嫂的位置,做了一番搜查。血蒿草蓬中,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他看见一条小径,往后山通了过去。这小径,其实不很明显,只不过蒿草稀疏一点。石头再细细一看,小径旁的蒿草斜向两侧。显然有人从这里走了过去。

石头轻轻地顺着小径搜寻着。那小径,分明是个下坡。走不了多远,又是一片密密的蒿草。小径却不见了。石头原地看了一个圈,又回头看了看来路。奇怪的是来路也找不见了。石头踮起脚,退后两步,想提高视线来分辨。不料,右脚退第二步时,一下便踏了个空。那血蒿草挡住的地方,竟是一处悬崖!石头反应相当敏捷,右脚踏空后,还没容身子向后倒,就用左脚一个原地弹跳,稳住了重心。

他心儿“砰砰”地跳着,回过身,拨开那蓬蒿草往下看时,不由得出了一身麻麻汗。蒿草后面,原来是十丈多深的一处悬崖。悬崖下面,就是那条岩板溪。溪水在这里蓄住了,蓄成了一个漆漆黑的羊角形深水塘。这一切,不拨开蒿草,是根本看不见的。好险。

石头刚要缩回头来,忽然,好像听得有水响。他抓紧蒿草根,将头再伸出去些,往下看时,果然,那塘里有人。他看见一个人舞着两条手臂,使劲地乱拍打着塘水。这人没有水性,一会儿,沉了下去,一会儿又浮了起来。嘴里,“扑哧”地喷着水,要喊,又被水呛了,喊不出来……

是田富贵。石头看清了。

石头不敢耽搁了,将驳壳枪往后腰一插,立起身子,“嗖”地一窜,便从十多丈高的崖顶,向塘里跃了下去。

田富贵正是从那蒿草崖上跌下去的。他不懂水性,跌在塘里,灌了一肚子水。亏了田石头赶得及时,才救了一条命。石头把富贵拽到岸边,富贵一脸灰色,嘴唇都乌青了。

“石……石头,亏了你。好、好兄弟。”

石头看他那样子,却只想笑。

“怎么的?富贵,这水,够不够味道?哈,你这蔑匠,服了水吧?”

“我在那崖上,云里雾里,不晓得如何就踏空了。……跌得我这脑壳,晕沉沉的。”田富贵抬头看了看崖顶,不禁后怕起来:“看看,这么高,真万幸哪……”

石头想起一个疑问,赶忙问道:“富贵,那田嫂,你没跟上?”

田富贵也很感奇怪。自言自语地说:“啊,真的,是有些不对头。我是明明地看见了她,才跟过来的。一到蒿草蓬,又寻不见人影了。”

石头歪着头,判断了一会儿,又回过头去,仔细将那崖瞄了瞄。

“我也追来寻她的。这蒿子崖,这么怪?摔了你,还差点摔了我。怎么单不摔下她来呢?怪!”

这一说,把田富贵说得紧张了。他一身水淋淋,头发贴在额头上,却顾不上掸一掸水。

“石头,不得出差错吧?”

“难讲。我看,这事不对头。”田石头也顾不得弄弄身上的水,站了起来:“富贵,应该赶紧报告队长去。”

“是么?”田富贵也站了起来,“那,这就去吧。”

田石头刚要走,田富贵又叫住了他。

“石头,不好。”

“怎么的?”石头回过身,看见田富贵在身上摸来摸去。

“身上跌了伤?”他关心地问。

“不是,我的……我的枪呢?”田富贵急了,“莫不是跌水塘里了?”

田石头赶快摸了摸自已的后腰,还好,他的枪倒没有丢失。

“富贵,你的枪,没插到身上么?”

“没有。我提在手上的呢。……是跌到水塘里了。是。”

他恳求地望着石头:“兄弟,你,替我摸起来,好么?”

“那是自然的。”田石头没有犹豫,向塘里奔了过去;“快的。等我一下。”

当他们两人摸到了枪,湿淋淋地跑回水碾房时,意外地看见刘玉堂站在水碾房门外头。这些天,小分队是分散行动,天不黑,刘玉堂是不会回这里来的。

“队长,正要找你哩。”田石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才,刚才……”

田富贵也急成了一团,十分内疚地抢上前来说:“怪我。队长,是我的过失。”

刘玉堂显得很冷静。他看见这两人的湿衣服紧贴在身上,又是这么慌张,感到十分不解。但他不喜欢他们这种慌乱劲。

“不要急,什么事,讲清楚。”

“有情况,队长,”田富贵缓了一日气,“她跑了。”

“谁?”刘玉堂没反应过来。

“就是田,田……”

“不要说了。”刘玉堂没等他那个“嫂”字说出口,便截断了他的话。

“哦,你晓得了?”石头以为刘玉堂也知道了这件事。刘玉堂却摆了摆手,压低声音说:

“轻点。不要再说这件事了。”他的目光朝后扫了扫,“她没跑。在屋子里呢。”

果然,田嫂在屋子里。田富贵和田石头朝里望过去,正看见她揭开锅盖。水蒸气蓬了起来,她用嘴吹开了蒸气,伸出手,在锅里摆着什么。锅里很烫,田嫂不住地缩回手,对着嘴吹着。

这实在是一件想不明白的事。富贵和石头,紧跟着她追出去,却找不见她。虽说跌到了塘里,后来又到塘里去摸起枪来,耽误了一些工夫,她却这么快就回屋了,还做好了饭。这样快么?再说。刘玉堂是从哪里钻回屋的?莫非他也一直在水碾房周围?对这些疑问,田富贵没有想得太多。田石头却爱动脑子,反复想了好久。虽然想不出个名堂来,却对这位队长有了更深的敬佩。看上去,队长这人冷冰冰的,不听别人的参谋,其实,他心里精得很哩。

石头和富贵进到碾房,反倒把田嫂弄了个莫名其妙。

“呀!怎么的?”她惊异地看着他们二人,“看见土匪了?”

“没有。”田富贵连忙摇头,摇得头上的水珠子四处飞。

“那,怎么弄成这样子?糊汤带水的?”

“嘿嘿,田嫂,”石头第一次对她笑了起来,“天热,我们到溪里洗澡哩。”

“洗澡,也不脱衣裳?”

“吔?”田石头抓话头回了她二句,“有堂客们在,好脱衣么?”

田嫂并没意会到他这是回敬自已的话。她真心实意地说了句:“那,到外头去换下来,吃了早饭,我帮你们洗了晒。”

“不,不用。我们自已洗……”

“行了。”刘玉堂打断了他的话:“快换上干衣服,吃饭吧。”

这顿早饭完全是田嫂做的。女人家做出来的饭,往桌上一摆,总是很像那么回事。其实又没有什么新鲜花样,经她一改造,就与以往大不一般了。

“饿了吧?我给你们做了些蒿子粑粑。不晓得你们喜不喜欢吃。尝尝吧。不好吃,下顿我再改个别的品色。”

她从锅里拣出一瓦罐米粑,放到桌子上。一阵热烘烘的带着山里某种特别植物清香的气味奔扑鼻孔。

“喝!这可是一门手艺啊。”刘玉堂满意地称赞了一句,伸手便抓过来一块米粑。

田石头从一开始便紧紧盯着那罐米粑,机警地判断着。他在山里长大,驾船行路,经常吃蒿叶粑粑充饥。那碎米拌和着蒿叶蒸成的米粑,几乎是山里人的主食。但是石头对田嫂是怀着深深的戒备的。他猛然想起田嫂一大早独自上了一趟蒿草崖。那山崖蒿草可是生有剧毒的“血蒿”啊!这堂客的男人是土匪,她对打土匪的人是不会安好心的。

石头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桌上的蒿叶粑粑。他努力分辨那里面的叶片是不是血蒿。这很困难。草叶之类的东西,经火一煮熟,便黑乎乎的难以辨认了。石头心里带着疑,越看便越觉得那里面确实是血蒿叶儿。田富贵看来是一点也不生疑的。他反而感到因为怀疑了一下田嫂而很不过意,还羞羞愧愧地不敢抬头看田嫂。石头暗中对田富贵很看不上眼,他觉得这个人几乎没什么出息。在堂客们面前一点劲头也鼓不上来。真不知道刘队长为什么把这样的人选到小分队里来了。进而,田石头对刘玉堂也有点失望。他还夸田嫂的粑粑做得好?上一次在惹迷寨吃了土匪那么大个亏,竟没个记性?

当刘玉堂拿过米粑要往嘴里送的时候,田石头再也忍不住了。

“队长!”

刘玉堂停住了手:“什么?”他有些奇怪地看着田石头。

田石头脱口喊了一声,不仅喊住了刘玉堂,也惊得田富贵把头抬起来望着他。田嫂刚刚准备坐下来,听得石头喊,便不往下坐了。石头感到她不往下坐是准备随时向外逃走。

“……这东西,”石头不便明说出自已的疑惑来,怕惊了什么。“这粑粑,又苦又粗,不是好吃的东西哩。”他向刘玉堂使了个眼色。

“是吗?”刘玉堂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眼色,把米粑翻过来看了一眼:“我倒是没吃过。看上去挺不错嘛。”

田嫂看了看刘玉堂,忽然叹口气,说:“山里人,没得讲究。吃惯了蒿子叶粑粑。有钱的人也常吃这个。没钱的,能吃上米粑,就算得打一次牙祭了。”

她显然对田石头的挑剔有些不满。说完之后,带着委屈坐了下来。并且有意不朝田石头看一眼。

石头那机灵的眼珠子转动了两下,竟笑嘻嘻地抓起一个蒿叶粑粑,递到田嫂面前。

“田嫂,我是看队长不是山里人,怕他吃不习惯。你莫见气。蒿粑粑我吃得多,哪里嫌这个哩?你忙了一早,辛苦哩。我敬你一个。”

“小滑身(注:山里人时刁钻狡猾的青年人的俗称。)!莫跟我来这名堂。我怕你!”

石头索性嘻嘻地往她跟前一凑,“田嫂,山里的规矩,喝酒先敬脚板神,吃饭先让堂客们。你不吃,我们是不得吃的。”他看了田富贵一眼,“对么?富贵?”

田富贵想了想,实心实意地帮石头劝了田嫂一句:“是哩,田嫂。我们前山也有这讲法。要不,你就先吃吧。石头兄弟也是好心。”

田嫂还是没有接那蒿叶粑粑:“我不饿。你们先吃吧。”她站了起来,“我还要去招呼灶里的火……”

“吔?田嫂,你这就看人不起了。”田石头也站了起来,“我敬你,你也不接一下?这粑粑是你自已做的,又不是我石头做的。还怕我下了闹药么?”

“石头!瞎说些什么?”刘玉堂严肃地喝了一句,“坐下。吃完饭,同我一起上山。”

田嫂已经听出了田石头话里的骨刺,正委屈地想说句什么,听得刘玉堂气愤地训了石头一句,心里的气稍稍地消了一些。

“你这嫩秧子,讲话真没高低。由你吧。怕吃了闹药,你的饭你自已做就是。”

田富贵已经听出了田石头话里的疑虑,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又急忙劝说着田嫂:“田嫂啊,哪里的话?莫听石头的,他不懂事哩。”

说完,田富贵将蒿叶米粑咬了一大口在嘴里嚼着:“晤,好香。”他对刘玉堂说,“米浆打得好。不软不硬。队长,你尝尝。”

刘玉堂也很有兴致地吃起蒿叶米粑来。

田石头傻头傻脑地看着刘玉堂,心里还没有转过弯来。田嫂也不计较石头那些话了,回身去灶门边添柴禾。走开之前,得胜般地看了石头一眼,含着讥笑的意思,把石头弄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后来,石头也拿起一只米粑,在手上翻来复去看了老半天。见刘玉堂已吃下了两个米粑,料想不会有什么事了,便狠狠心咬了一口。

米粑确实做得很不错。舌尖上,品到了一种嚼咽的滋滋甜味儿。

晚上,田石头平躺在铺板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木窗外面的黑天空。犬牙一般的山影背后,渐渐升起了一叶残月。

终于,石头感到肚子里有些不对头了。好像有一些汤水似的东西在腹腔中翻滚了几下,接着隐隐开始发痛。他紧张地体会一下,这种感觉似乎又不明显了。再躺一会儿,肚子隐约又有了那种不适的感觉。

他侧头看了看睡在身边的田富贵,又感到十分奇怪。他的双眼平静地闭着,睡得很香甜。有一阵子,田石头忽然产生了一种骇人的错觉,以为他已经死过去了。

“富贵……”石头轻轻地叫了一句。

田富贵其实没有睡着。听见石头呼唤,便睁开眼,问道:

“石头,你怎么啦?这半天,翻来翻去总睡不着?”

“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你吃了几个蒿叶米粑?”

“我么?四个。……哦,五个吧?怎么啦?”

“怪,你怎么肚里就不痛呢?”

“哦?”田富贵关切地将身子侧翻过来.问道:“石头,你肚里痛?”

石头将手抚着自已的肚皮,又认真品味了一阵子。

“……不。好像,没有。”

田富贵知道他的心思了:“石头,还在乱想一气么?睡吧。要是放了闹药,还等到这夜里么?早蹬腿了。”

“……奇怪。”

“又怎么啦?”

“队长的心眼是实呢还是不实?他就一点也不疑心?”

“石头,你没在我们队伍上呆过,也难怪。我们队伍上的首长,想事情想得远。不比我们这些人呢。”

“想得远?他又怎么中了田大榜的计呢?”

“咦?石头,他中过计,心里就更明白了。要有值得疑心的,不早就生疑了么?”田富贵觉得自已讲得很好,“石头,就是这个道理。你就放心吧。”

田石头也服这个理,但是他想来想去却总放不下心。

“不管怎么讲,她是个土匪婆哩。”

“又乱讲!”田富贵有点生气了,“白天,你怪我不疑心她,我也有些不放心。追出去,结果一点事也没有。人家也是苦人,要不是我们赶去救下来,还不让土匪一把火烧做炭棍了?她的仇大哩。忍心冤枉她么?”

“好好。不讲了。”田石头想起早上田富贵那生气的样子。知道很难得讲进油盐去,便翻了个身,将背脊对着田富贵,嘟咕了一句:“我晓得,你不喜欢听人讲堂客们的坏话。好,睡吧,我也困了。”

田富贵却没有睡下去。他支起身子,伏到田石头身边,扳过石头的肩膀,将声音压得低低地,十分认真地说:“听着,石头兄弟,我田富贵,是有老婆的人!”

田石头挣了一下肩头,没有兴趣地说:“好哩。我不想听这些。”

“不!我可一定要讲给你听!”田富贵好像发了犟,说话时,喉咙里呼呼地吼着气。田石头不敢太违拗他,便将身子又正了过来。田富贵却没有直接往下说。仿佛又改变了主意,不想说了。

“说吧,我听着哩。”石头催了句。

田富贵忽然往后一仰,躺了下来。他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望着天上那残月,悒郁地说:“……我那老婆,凡人比得了么?前山那一带,都讲她生得比仙女还好看。真是的,五岁就在山里点包谷种红薯,晒太阳晒到十八岁,那脸面却自得跟个玉盘子一样。……她性子真好啊!从不多讲一句话,跟着我,默默地做事,默默地吃苦。我的老娘是个瞎子,可她说她也看得见这个贤惠的媳妇。天天烧一柱香,讲是敬谢菩萨的。菩萨开了眼,让我娶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是么?”田石头听得心里敬重起来,“现在她还在前山么?”

“哼!”田富贵狠狠地将齿咬出了声音,“前年……那天我送一担蔑篮子出山,屋里遭了土匪。钻山豹把她抢到山上去了……他是听说了我老婆的漂亮,特意来抢的。这个畜生啊!我回来,提一把蔑刀,追了两天两夜!”

“后来呢?”

“……不晓得。”田富贵黯然地摇了摇头,“直到今天,也不晓得她的下落。恐怕……”

田石头听到这里,才知道自已今天对田富贵的抱怨太伤人了。伤了他的心。他感到很对不住田富贵,却又不会讲道歉的话。嘴唇翕动了几下,喊了声“富贵哥”,便再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田富贵已经忘了身边的田石头,只是陷在自已的苦潭中,呆呆地发着恨。

“……不管她是死是活,我,一定要找到她的!……我找得到她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