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祥健在中午时分带着山上留下来的人马赶到了岩板溪边的水磨坊。
半夜那排山倒海般的枪声,惊得山上所有的土匪都说不出话来。赖祥健知道田大榜中了埋伏。本来她想派独眼龙带人赶去接应一下田大榜,但是路程远,来不及了。根据枪声的密集程度分析,她知道再派人去也只不过是往菜板上送肉。
天亮之后,田大榜带下山的那一百几十号人,竟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报个信的。赖祥健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到派下山的耳目回来报告说解放军的队伍已经撤出山外,向朝东的方向开拔了,她才下山赶到水磨房。她看到的是满山谷的土匪尸体。
在岩板溪边上一处地方,赖祥健发现了绿姐。这女人侧卧在地下,太阳穴上裂了个洞。乌红的血浆凝在洞口处,脸是青色的。她蹲了下去,掏出自已身上的白色丝手绢,轻轻地盖住了绿姐的脸。习习一阵风吹来,吹走了那条丝手绢。赖祥健看了一眼,再也没有去捡丝手绢。她感到恶心了。
独眼龙带着几名土匪,走到了赖祥健的身边。
“我找了个遍,没有找见榜爷的尸体。”他推测说,“莫不是让他们捉去了?”
“他们抓不到这个老家伙的。”
“是么?哼。”独眼龙走到绿姐的尸体旁,用脚尖拨了拨她的脸,“也难得讲哩,老家伙平时总说他情报准确,如何呢?一夜就失了百多号兄弟。嘿,他也有上当的时候哩。”
赖祥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也得多谢你昨天送上山的情报啊。你不是说,他们的大部队全开走了吗?”
独眼龙急了,“四小姐,这可是真的。老子亲眼看见的。哪个会晓得他们又折了回哩?”他讨好地看了赖祥健一眼,“也只怪老家伙年纪太大,耳朵不灵便。这里有埋伏,他就一点也不摸风?昨天要是让您四小姐带队,说不定就……”
“哼,说不定我也就像绿姐一样死在这里了。是吗?”赖祥健没好气地冲了他一句。她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火,不知朝谁发才好。
独眼龙咽了口唾沫,望着赖祥健那竖得高高的柳叶眉,安慰她说:“算了,四小姐。老家伙早晚要比你我先死。他胆子吓麻了,也难成气候了。回山吧。往后……”他笑了笑,“嘿,这队伍.就由你我两人来领了。你为头,我独眼龙舍一条命保你!”
“胡说!”赖祥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榜爷死不了,他命大着呢。还不赶快分头去把他找回来?”
“还……还找他么?”
“找!乌龙山这块地盘,只要他还活着,谁也别想称王。我谁也不认,只认田大榜。”赖祥健托了托肩上的卡宾枪,咬着牙说,“今后,不管是谁,要有个三心二意,我四小姐的枪子儿决不是吃素的!”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走去。
独眼龙愣了一下,不敢多说什么。心中默了默神也悻悻地跟了过去……
牛栏洞座落在野猪坳的一个悬崖脚下。说是崖脚,其实并不在崖底。不过在洞口有一处比较宽敞的空坪。
据说以前山里的人家去山外买牛,进了野猪坳,一天是走不出去的。他们便在日落之前把牛赶到这个洞里过上一夜。到第二天白罩子拉净之后再继续赶路。年长日久,“牛栏洞”便喊出了名。买牛的人要把牛赶进洞里很费力的。洞外并没有成型的道路,尽管石头缝很狭窄,把牛赶过来时,牛不肯向前走。赶急了,又怕牛跌到山洞下面去。只好由一人赶着,另由一人割把青草在头里引牛。洞子里,到现在还有一些拴牛的木桩。只是好多年都没有人再到山外去买牛了。
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野猪坳安静得像一片巨大的坟山堆。山沟野岭,在夜里显得更加诡秘和深幽,这个时候的野猪便开始活跃起来,阴刺篷里,时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生着一张花狸面孔的猫头鹰也常常从冷杉树上张开宽大的翅膀无声一无息地俯冲下来,在草地上捕捉着小山鼠之类的猎物。远处,也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畜牲偶尔凶戾地嚎上几声。
这个时候,牛栏洞里却透出了一些光亮。田秀姑在洞子深处架起一堆枯枝,想法子生着了火。她已经稳稳地把田大榜陷在那陷阱里了,心里便安定下来。
加了几把柴棍之后,她朝洞子角上望了一眼。那里昏昏迷迷地躺着一个男人。秀姑陷了田大榜,一刻也没有停留,顺着崖坡疾速地往崖底滑溜下去。她没费太大的劲就找到了何山。
何山摔到山涧下的一个斜坡上,早已失去了知觉。他脸上尽是污血,看上去很吓人。田秀姑看了他的全身,发现他竟没有伤到要命的地方。这个男人气性好,命也好。换了一个人,早见阎王了。
把何山往回背的时候,秀姑感到他结实得像一头公牛。她当时心里突然砰砰地跳得厉害。她觉得只有令天才看见了一个真男人。这人是那支队伍上的。武高武大,周周正正。由他,田秀姑想到那支队伍一定如神兵天将一般的勇壮无比。
她把何山背进牛栏洞,寻了些血三七根,磨了半碗水,细细致致地洗去了他脸上的血迹。再一看时,秀姑惊得差点要叫了起来。这男人英武的脸庞仿佛在放光,看得她脸上发烧,心里发慌。伸手去给他探脉的时候,秀姑不禁有点羞怯。其实何山一直昏迷未醒。
秀姑整个下午都坐立不稳。她做了很多事。先是又下到山涧去,寻回了何山跌落的那条驳壳枪。何山还在昏迷着,她又上坳去寻了些虫壳,采了不少草药。她忙忙碌碌地干着这一切事情,其间,还给何山喂了几次汤药。天黑之前,她探到何山的脉已经有些暗劲了,于是,她生起了一堆篝火。
她将驳壳枪放在脚下,往火堆里塞进去了几块野山芋,便坐了下来。
火光烁烁地闪在何山的脸上,映得他那方正的脸盘红通通的。秀姑忽然在心里想道,他们队伍派来追田大榜的人怎么就他一人呢?这里面不会有鬼么?她又想到当时田大捞蹬下石块,把他砸下山涧的情景。不,这个人不会有鬼,他差点把性命也丢了哩!
乱想了一会儿,她又往何山望了一眼。突地,她以为自已眼花了。她看见何山平躺在地面上,已经将头扭了过来。正睁着明亮的眼睛,警惕而又平静地望着自已。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秀姑本能地往后一哆嗦,竟伸手去摸脚下那条驳壳枪。她大概有一种防卫的本能,无论受了什么意外惊吓,第一反应是想保护自已。
她的抓枪举动立即使何山全身紧张起来。他脑子里的反应非常迅速,但是他的身体并不服从指挥。他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弹起身来,扑过去夺那条枪。不料身上的伤痛也因此被突然牵动了。脚刚刚一动弹,眉头立刻便痛苦地缩做一团。终于只能无力地在原地,呼呼地吐着粗气。
秀姑这才觉得自已做了件傻事。她赶快把驳壳枪又放回地下,还用一种做错事了的抱歉眼光朝何山望了过去。她慌张地看着何山痉挛着的身子,直到他渐渐缓过劲来,不感到太疼痛了,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何山也注意到了她的面部表情。他苏醒过来之后,对这个山洞观察了一下,觉得这里不像匪窟。火堆后面那女子,虽然衣衫褴褛,却没有一点“匪气”。他想不明白自已落到了什么人手里。看那女子抓枪的动作,她显然不是一般的山民百姓。因此,尽管秀姑后来扔下了枪,还用那充满同情和负疚的目光朝他看,他却不敢有半点大意。
隔了一会儿,何山突然问了一句话。
“你是什么人?”
秀姑的目光中闪现了一丝光亮。但她立刻又警觉地抹去了那光亮。她沉默着,没有回答何山的问话,
“这里……是什么地方?”何山又问了句。
秀姑怔怔地盯着何山,还是没有回答。
何山提高了嗓门,“你是聋子还是哑巴?我问你话呢?”他烦躁地吼了声。
秀姑突然站了起来,冷冷地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何山踌躇了一下,“我是过路的。”
“来得远么?”
“不。……不很远。”
“你不是山里人的口音。”
何山迟疑了一下:“我是做皮毛生意的。到处都跑。”
“做生意的,还带枪?”
“山里有狼,得防备点。”
“你也打过狼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何山不愿意同她兜圈子了。
秀姑却说:“带枪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土匪。”她停顿了。
“还有一种呢?”何山问。
“还有一种是打土匪的人。”
何山宽慰地舒了口气。舒到一半,他又警惕起来。
“哦,这两种人,我都不是,跟你说过,我是做生意的。”
“我看见了。”田秀姑说,“我看见了你是怎样地做生意。”她信任地看了看何山,“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去救你的。”
她从身上取出一个布包,解开面上的布,取出一颗雀儿蛋一般大小的黄丸子,递了过来。
“吃了吧。这是伤丸。我再给你倒半碗汤药,先吃后喝。”
何山望了望那“伤丸”,眼中充满了狐疑的神色:“不……”
“你没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给你喝过两次了。”秀姑轻轻一笑,“莫要怕。要是想害死你,早把你害了。还等到这时候?”
何山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便硬挺着身子,靠着洞壁坐起了些 。他再次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问道:“这儿,……只有你一个人?”他的语气比刚才平静了很多。
秀姑却回答得很轻:“我总是一个人,惯了。”她把汤药倾倒到一只破碗里,送到了何山面前,“你肩上的伤不要紧的。吃了伤丸,喝这一次汤药,我想明天清早就不大疼了。这方子从来是很灵的。”
她的态度和语气,终于使何山放下心来。他伸出手,慢慢地接过了伤丸。
“……那好,我试试看。”
秀姑看着他吃完药,然后用一条小木棍伸到火堆里扒了扒。火堆里的野山芋已经烧熟了,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她捡了一只大的,扔到何山的面前:“吃吧。还不饿么?”
何山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该怎么吃,只好怔怔地望着她。“这,这是什么玩艺儿?”
秀姑没有回答他,自已也捡起一只野山芋,吹了吹灰,然后,撕开烤焦了的皮,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望着她那么香甜地吃着野山芋,何山顿时便感到饿了。他也学着秀姑的样子,拿起烤山芋,撕开了皮。野山芋的芯黄橙橙地冒着热气,何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那东西甜沁沁,软绵绵的,格外好吃。
两人都在吃着野山芋根,双方的戒备心都放松了些。于是,何山显得很随意地打听起她的事来。
“我……叫你’大嫂‘,你们山里人习惯听这个称呼吗?”
秀姑略略感到有点难堪。“寨子里的人叫我……秀姑。”
“你家里是种田的还是驾船的?”
“你看呢?”
何山没有朝她看。他咬了一大口野山芋,在嘴里滚了滚便吞下去:“我看都不像。你男人是个猎户吧?”
“不。他是个土匪。”
何山蓦地一惊:“是吗?”
“是。”秀姑平静地说,“他种过田,也驾过船。后来踩了田大榜的湾。我瞎了眼,没有看出他来。他的心比豺狗还毒,把我爹……”
“……哦。”何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他们害了你父亲。”
“他们把我爹关进一个大木甑,搬来半屋子松木柴禾,把我爹活活地……蒸死了。”
何山惊骇地看了秀姑一眼。他看见秀姑的眼中没有泪花。篝火的红光在她清沏的眼眸中闪烁着,映出了她一腔怒火。何山想安慰她一句,但是又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来。他知道这女人的深仇大恨是不能够靠语言去抚平的。他只好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隔了一会儿,秀姑抬起头来,突然间道:“你为什么不开枪?”
“什么?开什么枪?”何山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你应该开枪打死他。”
“……打谁?”
“田大榜啊。”秀姑狠狠地说,“你追了他那么久,早该开枪的。你的枪打不准么?”
何山笑了笑:“谁说我打不准?” 他解释着说:“我想抓活的。”
“为什么要活的?乌龙山让田大榜害死了多少人,你们晓得么?”
何山再次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妇女,终于认定她是可以信赖的穷苦女子。他便认真地同她谈了起来。
“……嗳,秀姑大嫂啊,”他不习惯地这样称呼了一句,“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很感谢你。你也很诚实,我是相信你的。虽然你男人当了土匪,但是你同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现在我也不瞒你了,我们是解放军。这一次开到乌龙山,是专门来剿土匪的。”
田秀姑点了点头:“我看出来了。真的。”
“那就好。你放心,不把乌龙山的土匪剿干净,我们是不会收兵的。知道吗?我为什么不开枪打死田大榜呢?我是想把这个土匪根子揪住,交给乌龙山的父老乡亲们。让人民来审判他。你懂吗?”
田秀姑不懂得审判的意思,困惑地摇了摇头。
“就是说……让山里那些受过田大榜残害的老乡们来治他。报仇啊。这你是知道的,你有那么深的仇,不亲自参加处治田大榜,你心里恨平得了吗?”
“哦……”田秀姑听懂了,“这么说,现在还不能让他死了?”
“……他娘的,”何山忽然狠狠地骂了一句,“可惜让他跑了。这老狐狸!”
“他么?……”秀姑冷笑了一声,“他跑不了的。”
“对,迟早老子要逮住他。”何山有点疲乏。他的身体还没恢复过来,撑着说话感到累了,便又慢慢地躺平了身子。
秀姑本来还想把田大榜的事告诉他,见他那样困倦,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田大榜落在那陷阱内是绝对逃不出去的,索性明天等何山能活动了再去把他弄出来。只是从何山刚才说的话里,秀姑感到有点不放心。那老土匪关在陷阱里,不会半夜里闷死过去吧?她知道猎人们在陷阱盖上留了气孔,一般的人都不愿意要没经放血就闷死掉的野物。但是她在那木翻板上压了好几块大石头,会不会挡住了气孔呢?再说,田大榜一天没吃一口东西,可别让他饿死过去才好啊。
她想了一阵,便从火堆里扒出了两只烤山芋,拿在手里。然后,站了起来。
“你歇吧。”她对何山说,“我到外头去打个转身。”
何山看了她一眼,不解地问:“这么晚了,还到外面去?”
“……有事哩。”
秀姑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她不知道怎样处理那条枪才好:“这枪……留在你身边么?”
“不,你带上吧。”何山说:“外面黑,不安全。”
秀姑很感激地点了点头,拿着枪,走出了牛栏洞。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洞子外面,何山忽地后悔得要命。他发现刚才自已的脑子几乎要废掉了,没有一点思考能力了。怎么能让这女人把枪带走呢?对于一个战士来说,枪是他的第二生命啊!
这个叫“秀姑”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已经判断准了吗?凭什么?就凭她自已的述说?不错,这个女人身上透着直率与热情。有很多说不清但又可以信得过的东西。何山对自已的感受是自信的,当他感到不必怀疑时,事实总是证明他是对的。但是他感到自已又失去了一些分寸,显得太大意了些。就算秀姑不值得怀疑吧,可她拿着两只野山芋,这么晚了还出去,又是怎么回事呢?莫非外面还藏着人?
当她问到枪的时候,何山当时简直连想都没想就让她带走了。回想起来,那会儿完全是一种自然流露出来的对她的关心和爱护。见鬼!怎么在不知不觉当中,对她有了那样的好感呢?何山想到自已十七岁参军,打了六年仗、从来没同女人们在一起相处过。是不是到了这个年龄,男人都抗不住女人呢?这个秀姑长得不算怎么迷人,但是何山感到自已从心底里对她有些好意。他偷空子也看过她几眼,觉得她是很耐看的。有一瞬间,他面颊处还发热了。这算怎么回事?
何山想得有点害怕。他知道刘玉堂上次带一个排到惹迷寨吃了那么大个亏,完全是受了化妆土匪的蒙骗。如果这个秀姑也是化妆土匪,那可就糟透顶了。刘玉堂可不是没有经验的指挥员,连他也上了当,可见土匪的化妆是相当高明的。除了表面化妆之外,他们还有很多办法骗取信任。自已对这个叫“秀姑”的女人不是已经信任得过了头么?
心里一急,身上的伤痛都忘记了。何山硬撑起上身,竟扶着洞壁站了起来。他身上到底有伤,动起来很不灵便。他借着篝火的余光迅速地朝洞子深处望了一眼。这个洞子并不深,后面和两侧都没有出口。何山更加紧张起来。万一让人堵住了洞口,那可就插翅难逃了。
他扶着洞壁上突兀出来的岩石,疾速而又艰难地向洞口摸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