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计困田大榜(3)

天上没有月亮,野猪坳四周墨黑一片,连方向也难得辨认出来。

田秀姑是走惯了夜路的。天再黑,她也记得那个陷阱的方位。那地方好记,周围有几株高高耸立着的冷杉树。山里的夜晚有一种穿山风,扫得冷杉树从高处发来飒飒的声响。顺着这声响,往前走不多远便可以看见那几株冷杉树的影子了。

快摸到那冷杉树旁,田秀姑倏地看见身前不远的一篷刺丛抖动了一下。一路上她走得机警,任何小的异常现象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但是这篷刺丛的抖动却未引起她的高度紧张。她觉得那种抖动太明目张胆了,倒并不像土匪的活动迹象。

为了谨慎起见,她还是将身体往路旁歪斜了一下,端起了手上的枪。她扳开枪上的机头时,发出了轻微但又清脆的金属的咔嚓声。

刺丛中那弄得枝条儿抖动的东西受了惊,从篷子里钻了出来,疾速钻进另一篷刹丛。一连串地拱得刺丛乱动,显出了那东西逃遁的方向。后来便平静下来了。田秀姑听见那东西闷闷地嚎哼了几声,知道是一头野猪。她暗暗庆幸这头野猪没有扑上来撕咬自已。大概它已经吃饱了食。一般情况下,野猪是很凶猛的。见了人,它们总要主动扑上来。

田秀姑走到陷阱边上,这才明白了野猪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她看见木翻板上压着三块大石头竟然被野猪拱开了一块。野猪拱石块,大约是发现那陷阱中有东西可吃吧?它想下去吃田大榜的肉?幸亏来得及时,要不然,这老匪就会被野猪嚼了去填它们的肚子哩。田秀姑接着又想到,说不定野猪并不知道陷阱里陷住的是人。那畜牲的鼻子不灵。它也许以为坑里陷的是它的同类,因此想拱翻石头搭救它一条命?野猪倒想得不错,陷阱内那家伙,确实不是人。是它们的同类,是畜牲,野兽。

秀姑没有急于搬开另外两块石头。野猪拱翻了一块石头,多少使她产生了些担心。她俯一下身子,将耳朵凑近翻板的边沿,仔细地听了一阵。还好,她听见陷阱内仍然有一丝喘息声。很微弱,看来田大榜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

她搬开盖板上的两块石头,扭动机关,小心地将盖板揭开了一条缝。

“我、我……我个崽,”田大榜在下面听见了揭盖板的声音,便上气不接下气地骂了起来:“还不……还不把老子弄、弄上去?快、快没命了……”

秀姑鄙夷地笑了声,对那缝隙说:“急了么?还早,还不到要你命的时候。老畜牲,等着吧!”

陷阱内没有声音了。隔了一会儿,田大榜突然在下面告起饶来。

“秀……秀姑菩萨,观、观世音,你饶了我。日后,给你享不尽的福哩。救、救命菩萨……”

秀姑忽地感到要作呕。她再也不愿意多呆下去,便掏出那两只野山芋,胡乱地从缝隙中塞了下去。然后,疾疾地盖上翻板,扭牢了机关。

她站起来,又从旁边寻来了两块更大的石块。连同原先三块大石头,一齐牢牢地压在了翻板盖上。她搬来的石块很重,压石块时又没歇一口气,干完这些之后,她额头上已经开始往下滴汗珠了。她满意地看了看陷阱,知道已经干得十分稳妥。野猪再也不可能拱翻那交错叠在一起的大石块。

往牛栏洞返回的时候,田秀姑感到心里很轻松。她只想赶快回到牛栏洞去。队伍上那位男人说不定在挂念自已呢。这人真好,眼光中尽是对自已的关切。她还很少被人真正关切地打量过呢。

快到牛栏洞时,田秀姑心中涌上来一阵惶惑的感觉。她怀疑自已走错了路。牛栏洞明明在前面那个空坪后面,现在怎么不见了呢?

她凝聚双眸,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终于看见了那个黑森森的洞口。怪!不是烧了堆篝火么?怎么灭了?难怪以为走错路了哩。

秀姑心里有点着急。是柴棍燃完了,那男人动不得身,不能往火堆上加柴?……哦,他又晕过去了?或者,是遭了野物?他本来就有伤,若是遭到袭击,那还不吃大亏么?

她再也不敢多想,脚底下一使劲,风一般地扑进了牛栏洞。

洞内果然没有人影了。那堆火已经燃过了头,正阴阴地熄灭着。秀姑慌忙中朝四处看了一眼,倒是没有发现有野物撕咬或者是人搏斗过的迹象。洞子里堂面不大,也没有多少可以藏身的旮旯。

秀姑心里呯呯乱蹦。她知道那男人肯定不在洞子里了,便焦急地朝外走去。

刚拐出洞口,田秀姑突然被一个人从身后抱住了。那人一只手准确地捏住了她提枪的那只手腕,另一只手臂从前面套过来,狠狠地勾住了她的脖子。

秀姑大吃一惊。她被那人箍得太紧,一时动弹不得。但是她很快便镇定下来。她将左手往前面曲起,猛地,用胳膊肘向身后捣了过去。胳膊肘的力量相当大的,捣过去的速度又快得出奇,正好击中了后面那人的腹部,发出了“咚”的一声响,像是用脚踢中了一扇门板。

身后那人没有防备她有这一手解围的绝招。胳膊肘掏在肚子上,捣得他五腑六脏都要裂开了。 他不由得倒退了好几步,像一口袋熟红薯,软塌塌地仰天倒下去。

秀姑借着胳膊肘往后捣的力,在那一刻疾速将身子弹正过来往后望去。她十分惊愕,没想到从身后袭击她的,竟是那名被她从山涧里救上来的男人。他怎么经得住这一臂肘的捣撞呢?再健壮的男人也经受不住,而他身上还有那么多伤哩!秀姑忽然慌乱得手足无措了。

“你……怎么是你?”她急忙朝他走过去,“又、又伤了么?”

“不要动!再走我就开枪了!”何山低声喝道。

田秀姑这才发现他刚才虽然被自已一臂肘击倒了,却顺势从自已手里夺去了那条驳壳枪。真是怪事,他的手本是捏住了自已的手腕,往后倒去时没松开么?一条枪被他从手中夺了过去,竟然也没有知觉得到?这男人,身上的功夫看来是极好的。虽然有那些伤。

“好,我不走。”秀姑站住了,“这山里响不得枪,土匪离得不远哩。”

“算了!这一套我见过。”何山威严的口气使秀姑很害怕,“当然罗,你装得很像。但是你也许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你……你是拿我当成土匪么?”秀姑惶惶地问。

“这只有你自已心里最清楚。”

何山忍住伤疼,摇晃着站起身来。他的枪口一直指着田秀姑,没有偏移一下。

“也是。”秀姑替他想了想,理解地说,“我凭什么让你相信呢?这也难怪的。”

“还有谁和你在一起?”何山追问道。

“只有我一个人。”秀姑说,“我一个人,从山上逃下来的。”

“行了!刚才我还看见了一个呢。说吧,”何山晃了晃枪管,“一共有几个人?”

秀姑疑惑了、“刚才?你刚才,当真看见了,”

“是的。你一离开这里我就跟了出来。我亲眼看见有一条黑影子离你不远。”

“哦?”秀姑想了一会儿,“莫不是……你看花了眼?这山上,野物不少哩。”

“是吗?”何山冷笑了一声,“你拿出去那些吃的,也是去喂野兽的吗?”

“不。我喂的不是野兽。”

“是什么?说!”

“是活阎王!你晓得吗?”田秀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他是乌龙山的活阎王!杀了几百人哩!你晓得?”

何山对她的回答感到有点不明白了:“你小声点!好好地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好,我告诉你吧。”田秀姑平静下来,忽然问道,“你既然是队伍上的解放军,我问你,你晓得东北虎这个人么?”

“你问他干什么?”

“我要找到他。”

“你怎么知道他的?嗯?”

“土匪们恨他。我晓得他是田大榜的对头。”

“我也是。”何山英气勃勃地望着她,“我们是一切土匪的死对头。知道么?”

“你么?”田秀姑看了何山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不行。拿田大榜不住。”

“胡说!”何山一下便恼了,“你怎么知道我不行?我们南征北战,打了日本打老蒋,什么敌人没有战胜过?几个土匪算什么?一群山蚂蚁!”

“那……”田秀姑蓦地问了句,“我把田大榜交给你,行么?”

“……谁?你说把谁交给我?”

“田大榜。我交给你一个活钓。”

“什么?”何山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严肃地说:“你少来点名堂!我没工夫陪着你开玩笑!”

“不。是真的哩。”秀姑比他还严肃,“我把田大榜陷住了。真的,刚才我是给他送点吃的,怕他饿死了。你不是讲,要活的么?”

何山听得呆了。隔了一会儿,才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是怎么陷住他的?”

田秀姑便把经过情形详细地对何山述说了一遍。

“……刚才我去看过了,他还活着。”她最后告诉何山说,“我又加了两块大石头,他断断跑不出来的。那陷阱,从没跑过野猪。靠得住哩。”

何山一边说,一边分析她的话。他觉得事情虽然有些神奇,却也不能完全不相信。万一真是这么回事,那简直太好了。他昨晚上追击田大榜之前,其实是违反了纪律的。他想到回水窝去侦察一下田大榜的动静,却潜得离田大榜太近。意外地发现了田大榜独自一人留在回水窝。他喜出望外。他知道刘玉堂对他不太满意。上次不同意让他参加小分队。如果这一次单枪匹马抓住了田大榜,刘玉堂便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没料到当时稍稍大意了一点,竟让那老土匪从枪口下逃了性命。在这种情况下,他本应该设法报告一下部队,但是一方面来不及,另一方面,何山也是气冲牛斗,只想凭自已的力量抓回田大榜。他追田大榜的行动并没有任何人知道.属于擅自决定。说不定刘玉堂对此更加生气呢。

如果能押回去一个活鲜鲜的田大榜,这一切便另当别论了。至少可以省些口舌去解释当时的情况。抓住了田大榜,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挨几句批评也没什么关系。说不定批评过后还会记上一功。不过,这一功可不能记在自已身上。完全是田秀姑的功劳啊。

何山悟觉到自已想得天真了些。秀姑说的话可靠吗?

“你说的那个陷阱,离这里有多远?”他问秀姑。

“不远。”秀姑在心里估量了一下,“最多三里路。”

“那,带我看看去。”

“你去得么?”秀姑怀疑地打量了他一眼。

“为什么不能去?”

“我是讲,你走得动么?”

“什么话!”何山挺了挺身子,“我负过五次伤了,哪一次都没有趴下去。走吧,你在前面带路。”

秀姑还是有些犹豫。

“你刚才讲,看见我身边有一个人……是真的?”

何山想了想,也拿不准:“不管他。是真的也不怕。”他有了枪,胆子更壮了。

“……刚才,我走到那陷阱边,好像也有动静。”秀姑一时也怀疑起来,“我以为是野猪,莫非……”

“你这样说,是不是不想带我去?”何山并没重视她的话,“你说陷住了田大榜,看来又是瞎编的?想蒙我?”

秀姑听他这样说.不禁气愤起来。

“你这人,怎么讲这样伤人的话?”她的眉尖都竖起来,“我长这么大,哄过别人么?我相信你,你却这样不相信我,心眼比我们女人还小么?”

“那好,带我去看看吧。”何山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相不相信,不看怎么会知道呢?”

秀姑想了想,说:“好,我带你去看。”她不放心地交代了一句,“我头里走,你莫急,走慢点。身上有伤,当心闪了脚。”

“放心,你甩不掉我。”何山话里带话地回答着她,“随你怎么走,我就在你身后跟着。知道吗?”

秀姑听出了他的意思,突然委屈得要命。但是她也不再同何山解释什么,回过头,向山上那几棵冷杉树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