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分队进行得很顺利。何山和田秀姑在前面带路,没有出一点差错。在很多岔路口,田秀姑几乎不用停下来判断方向便朝前走了过去。她这样熟悉,倒使何山有些不敢轻信了。好几次当他放好路标之后,总想再问问秀姑。想劝她再慎重一点。但是看着她那么有把握,何山又不好多问,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山里的路,何山根本不熟悉,因此更无法判明秀姑的选择是否出了误差。
直到下午穿过一条“官道”时,何山才放下心来。那条官道上有一块褐色石碑,上面刻了些十分端庄的宋体字。正中间刻着一句很难领会含义的话:“兵来将挡开弓箭到”。左边一行小一点的字指示说:“上行捌拾里野猪寨”,右边的字与左边一样大小,上面指示“下行壹佰里石城” 。何山知道,小分队一直是顺着倾斜的地形在朝下走,他不由得更加敬佩田秀姑了。穿山越岭,走的尽是羊肠小道,一路上还经过了盘根错节的各种岔路口,她竟一点也不含糊,与这路碑指示的方向完全一致。想想自已的心一直不踏实,还老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实在是一种多余的担心。 过了官道,秀姑放慢了脚步。等何山走近些时,她问道:“看清了么?”
“什么?”
“那石碑?”
“看清了。”
“现在该放心了吧?”
“……嗯?”何山有点不自然,便反问了一句,“我有什么不放心?”
“闷了一天,当我不晓得?怕我领错路?”秀姑很快活,竟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何山,辣辣地说,“你怕我把你引到迷魂谷里去么?”
何山几乎出自一种本能,立即避开了她的目光:“我……我说,那块碑……”他继续朝前走去,“上面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种碑,山里人叫做’积德碑‘哩。”
“积德?”
“出几个钱,请石匠凿些字,给行路的人指个方向。这不积了德么?”
“那么,是有钱的人立的?”
“也不哩。山里的人,让土匪扰怕了,好多户人家凑个数立碑的也有。求菩萨保佑哩。”
“笑话。”何山轻轻地笑了声,“菩萨可以保佑土匪不伤老百姓?”
“可以的。”秀姑回答说。她很虔诚,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
“什么?你也这么认为?”
“泥菩萨当然保佑不得。木菩萨也不可以。”
“那,什么菩萨可以呢?”
田秀姑停下脚,回过头来,认真地说:“活菩萨。”
“是吗?”何山看了她一眼,“有活菩萨吗?”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在哪儿?”
“我们山里人,把那些真心实意打土匪的人,都敬做是活菩萨。这不是有了么?”
“哦。”何山被她的样子感动了,“乡亲们该放心了。不剿完乌龙山的土匪,我们是不会收兵的。”他想了想,忽然轻松地间道:“这么说,你也是个活菩萨嘛。”
秀姑摇了摇头,喃喃地说:“我也盼了好多年哩。还有我爹……”她向往地望了望远处,“我只想,等剿完了乌龙山的土匪,我也去那官道上立一块碑……”
何山发现她这句话说得很凝重,仿佛有一种不祥之感。他认为这是她想起了她父亲的缘故,便不再说话,让她静静地在心里悼念一下。后来觉得时间不早了,不宜久留,便想催她上路。秀姑也及时悟到了自已的任务,没等何山开口,她已经从沉思中恢复过来了。
“你……不喜欢我这样子?”她望着何山的脸,有点惶恐地问。
“不。我理解你的心情。”
“……哦?你是讲,你懂得我的心思?”
“我说……”何山迟疑了一下,“咱们走吧?”
秀姑笑了笑,没有做声。然后回过身去,轻松地朝前方走了。
何山没有及时跟上前去。他的心越来越不安稳,几乎没有勇气再同秀姑这样单独走下去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刘玉堂让田石头追上来告诉何山不要再往前走。石头还带着几分生硬的口气告诉田秀姑说:“队长讲,请你找个好宿营的地方。宿营,你懂得么?”
“懂得的。”秀姑点了点头。
石头忽然节外生枝地追问了一句:“你懂得?是怎么懂得的?”
“咦?这兄弟……?”秀姑奇怪地看了石头一眼.“我打过土匪,也跟过土匪.未必连宿营也不懂么?”
“是哩,晓得你懂。”石头不冷不热地补了句,“懂就好。找个地方,晓得么?你找的地方,总是保险的。是么?”
何山明白田石头心里在想什么,忽然感到忿忿不平。他怕秀姑听出异味来伤了心,又不好直截批评田石头,便及时地对他说:“好啦,石头同志。回去告诉队长,就说我们知道了。去吧。”
秀姑却很重视石头的话,接连找了三个地方,还有些放心不下。最后,她到了一块地势比较高的小竹林里。这片竹林生得茂密,隐蔽性很好。竹林外围也没什么茅草,如果有人要接近竹林,竹林里的人很容易发现情况。在竹林后方,是个缓缓而上的山坡。从那里上去;很容易控制制高点。
“这地方……要得么?”她没把握地问了何山一句。
何山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小竹林,心里比较满意:“生火做饭的时候,能不漏出火光来吗,”他只对这一点还有些担心。
“不出烟就要得。”秀姑看了看天色,“还早哩,漏光也看不见。不得漏的,早些做饭就是了。”
“那好,就这儿吧。”何山下了决心,“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队长他们来。”
“哎!”秀姑忽然又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
秀姑踌躇了一下,终于问道:“刚才……那个田石头.是不是信不过我?”
“……不,你别乱想。”
“我听出来了哩。”
“我说……”何山相信她不会没听出来,但又不好附和她,想了想,便劝她道,“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小分队单独行动,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在牛栏洞,你也看见了,队长不是还下了我的枪吗?所以,你也不要在意……”
“你……蠢哩。”田秀姑低下了头,“我在意么?还不是怕……怕委屈了你?”
何山怔了一下,不敢去品她的话了:“……唉,我说了,要你别乱想嘛。”
“是哩,我只在想,这地方……”她环视了一眼竹林子,“今夜晚,万万莫出什么事情才好哩。”
“不会的。”何山匆忙说了句。“我该去叫队长他们来了。”
他离开得很急,好像害怕田秀姑会追上来似的。
刘玉堂围着小竹林巡视了两遍,倒是没说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吩咐田石头到后面去接应刘喜和那批俘虏,然后便开始布置岗哨警戒了。
田秀姑松了一口气,立刻着手准备垒灶生火做饭。刘玉堂派了一个战士帮助她,不一会儿就挖回了一大堆山芋根。采竹笋的季节已经过去,秀姑竟有本事从硬土里抠出了好些嫩嫩的笋尖。她对这一套极精细,手脚又十分利索,男人们弄得焦头烂额的杂碎事情,经她一过手,一切竟是那么有条有理了。
刘喜、田富贵和另外一名战士押着俘虏走在最后。他们同刘玉堂也保持着大约五百米的距离,一路上走得很顺利。
五名俘虏挑着四十条步枪,倒不显得太累。刘喜的性子不暴躁,看见哪个俘虏有点吃力了,便主动让空着手的俘虏去给他换肩。土匪们平素对老百姓很凶,在他们内部,互相也是毫无情义可言的。刘喜本来只想让他们行进得顺利些,才细心观察他们的疲劳程度。这便收到了意外的效果,土匪们居然被感动了。好几次,几名土匪还坚持着要继续挑着枪,硬是不肯换下来休息。
午餐没有停下来,只是一边走着一边嚼几个饭团子。分饭团子的时候,小分队的战士每人三个,却给俘虏们每人分了四个。当着俘虏的面,把所有的饭团子分得一个不剩。土匪俘虏们面面相觑,几乎被刘喜他们的举动吓坏了。刘喜他们倒是没有注意俘虏们的表情,肚里很饥饿,拿起自已的三个饭团,狼吞虎咽。后来看见土匪们呆呆地望着自已,他还颇为不解。
“你们怎么回事?”刘喜警觉地望着俘虏,“快吃!别误了赶路!”
俘虏们确切地弄清了他们的诚意,下午便走得更卖力了。刘喜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一路上令行禁止,井井有序。
田石头过来传达了刘玉堂的命令,不久,刘喜押着俘虏也到达了宿营的小竹林。俘虏们虽是走惯了山路,虽然一路上每人的担子并不太重,但是一停下来,他们却迫不及待地歪倒在草坪上了。山里有一句话,“路远无轻担,他们到底是累了。
刘玉堂为土匪怎样过夜的问题很动了一番脑子。后来他喊刘喜一道去坡后面察看一下,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坡后倒是有些理想的地形可以利用。他们发现斜坡下面有一处笔陡的石壁,石壁下方是道很深的沟。那地方,人无法攀上来,也不能溜下去。更有利的是在那石壁侧面有两个不容易发现的洞子般的石缝。刘喜进去仔细观察了一阵,认为那石缝很适用。里面没有别的通道,而且还很干燥。两个洞子都不到三丈深,却颇宽敞。关土匪俘虏,有一个足够了。另一个的洞口前又是乱石又是杂草,正好可以把缴获的枪支藏在里面。
刘玉堂对这里也很满意。这里离竹林还有一段距离,又只有一条小径相通。假若在竹林遭到偷袭,小分队可以在竹林里阻击来犯者。这里是安全无事的。万一小分队顶不住,还可以退到这里来,这个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过,十分保险。
何山一直跟在刘玉堂后面,只是默默地察看地形,并不插嘴多说话。刘玉堂隐约感到他心中有什么事,但也没主动问他。直到选择好俘虏过夜的地点之后,刘玉堂才回头征求了一下何山的意见。
“你还有什么想法?何山同志?”
何山当然是很同意刘玉堂和刘喜的意见的,他也一直在用着脑子。听见刘玉堂问,他便回答说:“我补充一点吧。地点不错,办法也不错。只是还得巧妙一点。我建议,先把土匪押到一边去,小分队的战士自已动手把枪枝搬过来藏好。洞口弄得更严些。吃过晚饭,等天黑了再把俘虏押过来,关到另一个洞子里去。不让俘虏知道枪藏在什么地方,这样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刘喜听得不断地点头:“好!太好了!到底是侦察排长,比我有经验多了。”
刘玉堂也很高兴:“哈.何山!我就知道你点子多,不错。就这样办吧。”
何山只是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既没有谦虚,也没有很高兴。刘玉堂不禁有点奇怪了。
“何山,你怎么啦?还有别的事要谈吗?”
“……是的,队长。”何山踟蹰了一阵,终于瓮瓮地说。
“嗯?好家伙,连腔调都变了?”刘玉堂抱住自已的双膀,微笑着看着他,“说吧。”
刘喜很聪明,见何山犹犹豫豫,便主动提出了回避:“队长,这儿安排好了,我先去准备一下吧?”
“不不,刘喜,”何山急忙叫住了他,“你别忙走。这事儿……我也想同你商量一下。”
“同我?”刘喜有点摸头不知脑,只好站住了。
“是这样,”何山抬起头来,非常诚恳地对刘玉堂说,“队长,我想,明天让我同刘喜换换位置吧。他去打前站,我负责押送俘虏。你放心,我能很好地完成任务。”
刘玉堂听完何山的要求,没有马上答复,却故意看看刘喜,问他说:“对这个建议,你有什么意见?”
刘喜迟疑了一下:“我……服从决定,队长。”
“回答得不果断。”刘玉堂摇了摇头,“你心里一定在猜想,为什么要同何山换换位置呢?是不是这样?刘喜同志?”
“是的。”刘喜很本分地回答道。
“是啊,我也弄不明白。”对玉堂绕了一个弯子,这才问何山,“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提这个要求呢?”
何山心里很急,并不喜欢刘玉堂这么绕弯子。他感到队长这样绕弯子,显然是没有认真考虑自已的要求。于是,他故意选了句很严重的话回答他。
“不是开玩笑,队长。真的,我发现有些不对头!”
“噢?你是指什么?”
“咳呀,当然是指……田秀姑嘛。”
“田秀姑?”刘玉堂平平淡淡地间道,“她怎么啦?”
“好像……”何山一时不好启齿,为难了半天,咬咬牙说:“好像……她是有那么一点意思了。”
“你别吞吞吐吐的。是什么意思,痛痛快快说嘛。”
何山既然已经说了个开头,也就不再回避。他脸上毫无表情,也不望刘玉堂:“队长,你其实已经听明白我的意思了。这件事,我看不能不重视。说实话,我怕处理不好。挺困难的。”
“是啊,我听明白了。”刘玉堂反问了一句,“照你的意思,挺困难的事就交给别人去做?”
“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
“好了,何山同志。”刘玉堂非常信任地打断了他的话,“别紧张。秀姑这个女同志,爱憎格外明朗。她跟土匪不共戴天,对我们又是一门心思地依靠,你说,我们能够让她感到不被信赖吗?她这一辈子受尽了凌辱,好容易才盼来了救星,她高兴嘛。她也是一个人嘛。你说她有什么意思了,我就换刘喜去。刘喜怎么想?他就不怕那点’意思‘吗?更重要的是让秀姑同志怎么想?这些,你考虑过吗?”
何山张了张嘴,分明还想坚持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到很理亏,同时又更加感到懊恼,便低下了头。
“就这样吧,何山。”刘玉堂轻轻地拍了拍何山的肩头,“你说的情况,是有点特殊。我相信你有难处。不过,小分队的每一个成员,都要有单独处理特殊情况的思想准备。在这方面嘛,你这个侦察排长更有能力罗。哈,就是这样嘛。我在处理小分队的问题时,也应该自已拿主意。不必要研究、请示,这多好?放心吧,何山同志。一切有我替你负责,知道了吧?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再说一遍,这个特殊情况,完全由你去处理。有必要就告诉我一声,没必要,就别告诉我。明白了?”
“……没全明白。”何山怔怔地回答说。
“我一点都不担心,”刘玉堂亲切地朝他笑了笑,“你会明白的。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