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狡诈的土匪(2)

猴四被田大榜捆得像只端午节的肉棕子,扔在光秃秃的岩板上,一动也不能动。那块大岩板是一面斜坡,若是打个滚,便会顺着坡面滚坠到深渊里去。手脚不能动弹,任猴四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非跌成肉酱不可。他的告饶声把田大榜喊得烦了,又吩咐人用破布条子塞住了他的嘴。那些布条是从死人的衣上撕下来的,土匪用着擦枪,又是油渍又是血斑,差点活活地闷死了猴四。

他眼睁睁地看着田大榜带着一百多号土匪走了,心里陡然火冒三丈。如果嘴没塞住,他一定会大声骂那老狼的。田大榜没有管冷杉树下那个陷阱,果然从另一条路撤了去,猴四看得直翻白眼。他真后悔不该说实话,这老鬼心辣手狠,何不让他入东北虎的圈套呢?那一刻,猴四真恨不能有分身术,下去给东北虎报个信。

接着,猴四想到了自已的命运。他是苦苦哀告,一再表示要将功折罪,东北虎才放他上山来引田大榜的。现在田大榜溜了,那是因为他上山来吐了真话。而他自已却被留在这里当替死鬼。东北虎等不到田大榜,上山来寻的时候,有自已的活路么?他悲切之余,又自已对自已耍起了小聪明。他想,这些也怪东北虎不周全。放他来引田大榜,卸了那枪里的子弹做什么呢?这不是留了祸根么?他忽然又感到自已不会死,东北虎应该怪他自已,是他不周全才被四丫头识破的哩……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似乎想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忽然听见滚猪崖那边响起了猛烈的排枪声。他惊得毛发都立起来了。那里不正是田大榜要经过的地方么?莫非那老鬼在滚猪崖中了埋伏?怪呀,东北虎怎么晓得田大榜要撤退呢?这山上没有人会去给他报信,而他自已有过念头,却又捆得不能动弹。东北虎真是神仙么?他难道会掐算?

枪声响得不大久,后来又平静下来了。猴四心里顿时又开始惴惴不安。他深知田大榜是很机警的,这场伏击也许很难得伤了那老鬼。说不定老鬼一气之下,又把这场火发回来,折到这里来宰了他哩!

想到这里,猴四越发害怕了。他觉得整个野猪坳在这一分儿是那么寂静,简直比阴间还骇人。看来今天是活到尽头了。无论落到谁的手里,他猴四都是必死无疑的。

他丢魂失魄地朝周围望了望,刹那间便遭了雷劈一般地惊嚎起来。他看见身后的岩石旁边突然伸出了一个狰狞的脑袋,那么可怖,俨然就是一只来勾性命的恶鬼。那脑袋上硬扎扎一头乱发,脸上尽是污垢。一排黄牙互相交错着,看得使人皮肉立刻就有了被咬噬的疼痛。

“呕——呕——!”猴四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哼,你娘个X哟!”一个声音陡然冲到了猴四的耳旁。还没容他分辨那声音,一记如铁刷子般坚硬的巴掌就煽到了猴四的脸上。他脸上没什么肉.巴掌“轰隆”击到面骨上,震得猴四的头都晕了。倒也好,嘴里的破布也打了出去。

“再嚎!崽,我送你的终,”那声音又恶狠狠地骂了句。猴四即使被打晕了头,还有一种灵性,旋即他便惊喜地辨别出了那人是谁。

“独、独爷,是你么?”他看清了那人的面相,犹如遇见了救星:“五、五哥,你还活着哩!榜爷那老狗,先想害你,现在又想害我。他发了昏哩。五哥,你我连档共裤,都遭了榜爷的暗算哩!”

“鬼扯脚!他害得死我么?”独眼龙咬牙切齿地碎了一口,“老子除非活不过来!那老狗,日后不吃老子的黑枪,老子把这只好眼睛也挖给他当补药吃哩!”

“五哥,是这话。他不仁,你不义。猴四日后跟你走。”

“崽!莫动。”独眼龙伸出双手,“独爷今天救你一命。来,松了这绳索。”

他把猴四救下了那面岩板。

“独爷,你大恩大德,我给你磕个响头要得不?”

“呸,老子不稀奇你那套。”独眼龙着实朝他背梁上拍了一巴掌,“猴头,真铁心跟老哥干么?”

猴四忙不叠地点头:“莫讲起,我同五哥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你晓得的。”

“好!我个崽,老狗那里去不得了。别的地方也没得你我弟兄立脚的去处。日他的,老子们另外拉根杆子吧!”

“另拉、拉……杆子么?”猴四心里很明白独眼龙的本事,知道他虽凶狠,却不是为头的料子。但是他极快地赞成了。

“拉得!拉得!五哥,这乌龙山,提起你红旗五哥,哪个不怕?你是龙身哩,为得头!”

“嘿,猴头,给我灌迷汤么?”

“不哩!独爷,句句是真话!”

“我懒得管你真不真。崽,告诉你,田老狗吃了东北虎的埋伏,打飞脚跑了溜哩。”

“是么?我晓得这老狗死不了。”

“他跑石城了。东北虎咬着往石城追去了。日后,这一带就是老子的了。老子拉他一帮弟兄,怕不快活么?你崽子给老子当军师。嗯?”

“也,也是。”猴四附和道,又问:“这头有人拉么?”

“我个崽,有枪就自然有人哩。”

“那……有枪么?”

“有哩。猴头,同我去取,敢不?”

“是、是么?有……有枪?”

“你个崽子,莫不是怕?杂种,你堂客也在那里呢!敢去抢回来么?”

猴四知道独眼龙头脑虽然简单一点,却蛮横得要命,有杀人的瘾头。他本想耍点滑头推脱一下,不知怎么回事,那一瞬间,他忽然也横了心。

“走起!五哥,猴四舍出来了!”

“走!”

独眼龙倒是干脆,说声走,再也不看猴四,回过身就跑。

他刚转身,却“扑通”一声向前摔了个拘抢屎。他大吃一惊,分明感到脚下吃了一绊。他头皮一紧,就地一个滚翻,仰起脸来,果然看见有一条黑影扑了上来。

“猴头!你不要命了么?敢绊老子?”

“独、独爷,”猴四的声音却在远处,他早跑开了,直叫道:“有、有外人!”

这时候,那条黑影已经遮天盖地地朝独眼龙压了个严实。独眼龙知道不是猴四,忽地发了狠。他仰在地上,将腿往回一屈,接着双股一使劲,把那个压在身上的人瞪得飞去了老远。借这个势,独眼龙很快站了起来。刚想去踢那倒地的人,忽然听见耳后“嗖”地扫过来一阵风。他本能地将头一偏,肩上早已重重地被另一个人劈了一掌。独眼龙“哇”地怪叫一声,不顾疼痛,疾速朝身后曲臂击了一个推掌。后面的袭击者防不胜防,被他一掌当胸击中,站立不稳,仰天倒了下去。

“跑!跑!独爷,他们……人多哩!”猴四精得要命,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扯着喉咙直叫唤。

独眼龙已经尝到了来人的那股狠劲,便撒开腿夺路向山下跑去。这时候,他只觉得前面有件东西在眼前一晃。他只道不好了,却收不住脚,迎面撞到了一件坚实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的胸脯,却把独眼龙撞得眼中直冒金花,仿佛撞在了一面石壁上;那石壁却是岿然不动。

独眼龙的拳脚功夫本来是不错的。他以出拳迅速而闻名,土匪们常常被他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拳所击败。他有股泼出去的劲头,无论自已遭到了什么打击,首先并不保护自已,而是疾速出拳打倒对方再说。于是,他根本不管自已哪一只眼中的金花乱舞.亡了命便朝对面石壁般的胸脯直直地一拳击了过去。他的气很足,相信这一拳可以擂倒石壁。

但是他却打了个空。使的劲太大,拳头落空之后,一时收不住脚,竟向前趔趄了几步,栽倒了。他急忙翻身,刚刚抬起头来,对面准确地飞来一脚,重重地踢中了他的下巴。独眼龙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又挺起身子,于是他又挨了第二脚。当他第三次被踢倒时,他再也没有勇气作努力了。他是个懂得格斗招数的人,深知对面那人是名拳脚高手。他每一脚踢过来那么有劲,都是用脚外侧踢中目标的。而且,踢出来时腿并没完全伸直,保持着一种可收可伸的韧劲。这样,便可以连续踢中对方目标。这手功夫常人是难得练出来的,独眼龙知道自已再挣扎只能必死无疑。

他于是平躺在地上,哧哧地地大喘气:“我个……我个……崽!”

“不中用的东西!”那人气不喘,话不结,平平淡淡地骂了声,“就这么一点点本事,还想立山头,另拉杆子?起来!”

独眼龙听得耳熟,便睁开那只眼睛往上瞄了瞄。忽然,他惊喜地探起了身子。

“我个娘!是二、二爷么?你怎么到了这里的?我说哩,乌龙山哪个有这么好的功夫?我瞎了眼,犯了二爷么?”

钻山豹今天穿了一身青绸子衣衫,动一动身子,黑绸飘飘洒洒,很有些逸群的侠气。他的面庞本来就生得白,衬着青绸衫,便显得更加俊秀了。这种俊秀,配上那身又狠又毒的功夫,使人感到有种异样的阴森。

“独眼龙,把你那个猴子弟兄叫过来。”钻山豹朝远处看了一眼,“那家伙,倒有些机灵劲。蛮讨人喜欢哩。”

独眼龙便不迟疑地爬了起来。刚想叫猴四,猴四却眼尖,认出了来人是钻山豹。并且已经朝这边奔了过来。

“咦呀!”他一到面前便朝钻山豹打了一跪.“原来是二爷么?真是,我今天有救了。二爷,你哪里来?莫不是菩萨显了灵?”

钻山豹故意问道:“你们两个人,不跟榜爷走,还想溜湾?讲讲看!安什么心?”

独眼龙和猴四都知道钻山豹对田大榜历来不服,也从不恭敬田大榜。听钻山豹这么问,他们也不害怕,便把如何受田大榜欺辱的事说了一遍。独眼龙还添油加醋,说田大榜平时如何如何地骂钻山豹是“孽种”。他知道这样说了,钻山豹一定会更加痛恨田大榜。

钻山豹却不耐烦听他说:“好了!没得用的东西!我问你,”他转了个话题,很关心地打听道,“那个四丫头,哪里去了?”

“也跟榜爷去石城了哩。那老狗!”独眼龙忽然望了钻山豹一眼,立刻又机智地笑了,“二爷,你讲四丫头么?我看,这个女子还蛮看重二爷哩。”

“是么?”钻山豹淡淡地看了看独眼龙,“她看重我?”

“绝不假哩。这我晓得。她心比天大,乌龙山里,只有二爷才是一块天。榜爷老成壳子了,哪比二爷哟?”

“嘿,难得她看重。我也要把她看得重些才是哩。”钻山豹仿佛早想过这些事,也不多说了。他回过头微笑地看着独眼龙和猴四,问道:“你们两个角色呢?是想自已拉杆子,还是……?嗯?说给我听听。”

独眼龙还没来得及回答,猴四抢先往前上了一步,忠诚地说:“二爷,我猴四,只要你二爷不嫌,铁心跟二爷走哩。”

“你呢?”钻山豹并没有重视猴四的表白,却一直望着独眼龙。

“二爷,我独眼龙是个竹筒子心眼,不会拐弯。如今榜爷翻脸要我的命哩。我不晓得二爷肯容我么?”

“不拉杆子了?”

“唉,那不是鬼扯脚么?”独眼龙板起了那张狰狞的面孔,做出了认真的模样,“二爷,只求你保我不吃榜爷的害,我独眼龙这一百多斤的身子任你怎么用!二爷大恩,独眼龙一辈子不忘哩!”

“嘿,你好大胆。榜爷不是你的恩人么?如今你还讲不忘恩负义?以为我钻山豹平素同榜爷不热和,就能容你们?”

“不……不敢……”猴四忽地慌了。独眼龙却不慌,将胸脯一挺,站到了钻山豹面前。

“二爷,我讲过,独眼龙一百多斤都是你的了。容不容,任你打发。独眼龙二活不讲哩!”

钻山豹笑了一声,说:“你若是反悔的话,也趁早滚远些。日后滚也要得,我不怕你们忘恩负义,晓得么?”他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说,“你二爷想得通,不比有些老朽。日后在乌龙山过日子,没有见识,行么?”

独眼龙高兴了,粗着嗓门吼了声:“二爷,是这话!我早讲过,乌龙山方圆几百里,早该交给二爷您统管了。”

“我管不管,那是后话。”钻山豹嘴角上挂着几分自负,轻描淡写地说.“改朝换代嘛,却是天意。大难临头,不中用了的家伙是难得躲脱的。让人剿灭了也好。”

“是哩,二爷,该你成气候了。”

钻山豹不愿再说下去,便问道:“独眼龙,你刚才讲要去取枪?”

独眼龙点点头,豪气地朝钻山豹拱了拱手:“二爷,榜爷失了几十条枪,让东北虎收了去。我去取来,算独眼龙的一份进见礼。二爷,不嫌少么?”

“你取得来?”

“是哩。取得来。”

“怎么个取法?”

“我么?”独眼龙想了想,“先前我是想等天黑了去偷……”

“蠢话!”钻山豹不屑地骂了声,“老虎嘴里偷得到舌子?”

“……是。我听二爷的。”

“你讲呢?”钻山豹看了猴四一眼,间:“想了个法子么?”

猴四躬着身,小心地回答说:“二、二爷,我猴四按二爷讲的去做。绝不做漏的。”

“唉!”钻山豹故意做出失了望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难怪!都是些不想事的木脑壳,还能不吃败仗么?没办法,那就按我的去试试吧。”

“是哩。”猴四毕恭毕敬地点着头。

钻山豹突然将脸一板,咬着牙说道:“讲清了!主意想得不好,这不怪你们。若是你们没照我的做好,就不要活着回来见我了。懂么?”

“懂哩。二爷。”独眼龙亢奋地应了声。见猴四没答话,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猴头,不做声么?二爷不比榜爷,手重哩。还不应?”

“懂!懂!二爷,我懂哩!”猴四慌忙应个不停。他明显地感到钻山豹对独眼龙的兴趣比对自已大得多。而且,钻山豹的眼光很冷酷,似乎要拿别人的命去换点什么。他因此在心里不停地琢磨着,竟忘了应声。隐隐约约,猴四预感到今天的劫数并没有过去。或许这条命是等着钻山豹来勾取的哩!

他忽地虚怯得发起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