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狡诈的土匪(1)

正午时分,太阳露了出来。这时候,乌龙山完全变了个样子。青山连绵,郁郁苍苍,一切都显得有了生机。

走出野猪坳二十多里之外,这里的景色更是清新。路旁渐渐现出了一簇一簇的毛竹,越向前走,竹子越多,不久便是绵延无尽的竹林。

靠近路边的是今春生成的新竹。那竹竿竹叶还带着霜白的茸毛,却已急不可耐地朝上冲长着,生得很高了。一眼望过去,流光滴翠,十分可爱,显示出极强极旺的生命力。

何山同田秀姑就在这竹林之间的小道上行走着。他们走得不紧不慢,仿佛是两个很有行路经验的山里人。

他们身上也是地道的山里人打扮。何山穿了一件土布衫,下身是一条裤脚肥大但又短得刚刚过膝的青布裤子。光光的腿肚子上扎了两块麂子皮绑腿,脚板上套着一双麻草鞋。他的个头本来就不矮,为了化妆,头上扎了一个篷大的青布包头巾,这样就显得更高了,背上揹着一个竹篾背篓,里面塞着些山货,估计不太重,何山揹上背篓仍是十分轻松的样子。

田秀姑本来就是山里妇女,她对自已的打扮十分在行。她动了些心思,把自已打扮成了一名苗家女子。除了衣服头巾之外,她还在头上,颈上,胸前挂了些银制饰品。走路时,那些银饰白晃晃闪光,叮铃铃作响。内行的人无论是乍眼一看还是仔细考究,都会承认她是一名土生土长的苗家女子。

田秀姑把自已装扮成苗家女子,是因为她知道小分队现在要去的地方是石城。她去过石城,对那里非常熟悉。刘玉堂在作出去石城的决定之后,带路的任务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秀姑的身上。

刘玉堂决定去石城是经过了一番考虑的。滚猪崖那场伏击战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仗打得相当漂亮。田大榜的队伍通过滚猪崖时,小分队用准确的火力打得土匪毫无招架的余地。战斗结束之后,小分队清理了战场。崖脚下滚下去三十几具土匪尸体,缴获了四十条长枪。除此之外,还活捉了六名精疲力竭、魂不附体的土匪喽啰。

然而田大榜和赖祥健这两名匪首却不知去向了。问那六名俘虏,他们有的说田大榜和赖祥健是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大概听见前面有埋伏,就掉过头从另一条路逃走了。还有的俘虏说他们根本就没同这一路土匪一起走,出发的时候就兵分了两路。说这是田大榜的惯用伎俩。

经过详细审问,刘玉堂分析田大榜是去了石城。他知道“四丫头”赖祥健是受遣派到乌龙山的一名政治特务,她一直带着电台,直接接受某个地方的指令。剿匪部队开走之后,她一定会把土匪集中起来进行反扑,搅乱我们的后方。刘玉堂之所以要留在乌龙山继续剿匪,就是以反牵制粉碎土匪的反扑,巩固已经解放了的地方政权。同时减轻对大部队的压力,拖住土匪的部署.等到大部队回师乌龙山时一鼓全歼土匪。

在决定向石城运动之前,刘玉堂把小分队的骨干队员刘喜、何山叫到自已身边,想同他们研究一下下一步的行动。他又想到了田秀姑,于是让何山把秀姑也找来了。

“秀姑同志,你去过石城吗?”刘玉堂问。

“石城?我常去的。”

“从这里到石城,有多远?”

“这里么?……怕要走一天半哩。”

“……嗯。”刘玉堂想了想,看了大家一眼,“你们看呢?”

刘喜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队长,现在去石城,是不是太性急了点?”

刘玉堂很注意地看着刘喜,鼓励地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刘喜是个认真的人,一点也不掩饰自已的想法,“石城是苗王麻老大的地盘。他在那里屯了好多年兵,我们去围剿的时候,他并没有吃什么亏。那里我去过,地势很险要。再说,还有一座石头城墙。我们用小分队去对付石城,恐怕就没什么优势了。”

“不,也别这么说。”何山本不想发言,这会儿却忍不住插嘴了,“小分队的优势不在于攻城。再说,也没必要攻城。”

“我知道。”刘喜继续谈自已的意见,“再说,我们还带着四十条枪,带着好些俘虏。怎么处理呢?行动也不方便啊。”

刘玉堂听完了刘喜的意见,最后谈出了自已的想法。

“石城还是要去,这是战略上的需要。刘喜的想法有道理,要发挥小分队的优势。到了石城以后,我们要多动脑筋。比如说。”他微微笑了一下,“几条狗关在一个笼子里,互相就不咬几口吗?我们完全可以利用土匪内部的矛盾啊。”

“是哩!”田秀姑眼里放出了兴奋的光来,“麻家兄弟从来不服田大榜。他们拼不成一盘的。”她心中十分佩服刘玉堂的远见,说完之后,还崇敬地看了刘玉堂一眼。

刘玉堂从田秀姑的话里感到自已的信心更足了:“离石城二十里远,有个地方叫磨盘山。那里已经建立了乡政权。我们必须马上赶到磨盘山,把这批枪支交给他们,扩大农民的武装队伍。这样,我们就有了落脚点。不能让土匪们在石城恢复元气,要拖住他们。这就是小分队下个阶段的任务。”

刘喜还是那么认真地点了点头:“队长,我明白了。出发的时候,把押送枪支和俘虏的任务交给我吧。”

刘玉堂满意地看了看刘喜,说:“这个担子不轻。刘喜,可不能掉队。”

“不会。我想了个办法。”

“是吗?说说看。”

“把枪栓卸下来。四十条枪捆成十拥,让五个土匪俘虏挑着走。剩下一名俘虏留下换肩。这样就不会影响赶路的速度了。”

“喝!好办法!”何山不由得朝刘喜夸了一句。他开始重视这位不多说话却喜欢想事情的神枪手了。

刘玉堂对刘喜的办法也非常满意:“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和田富贵吧。两人不够,再加一名战士。现在去准备,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

刘喜走了之后,刘玉堂转过身来,朝秀姑看了一眼,刚要说话,秀姑机灵地开口了。

“队长,我领路。”

“……嗯,”刘玉堂笑了笑,“我也正想同你说这件事。只是、你的伤怎么样了? “

“伤么?”田秀姑毫不在乎地摇了摇 头,“山里人,伤个口子破块皮,常事哩。莫要总记在心里。不怕的,队长。”

“还是不要大意,出发前,再包扎一下。”刘玉堂侧过脸去望了何山一眼,“我想让你和田秀姑同志一起走。有什么意见吗?”

“我服从命令,队长。”何山回答说。

“你对完成这个任务有什么想法?”刘玉堂却进一步问了句。

“想法?……”何山不解地看着刘玉堂,“这还能有什么想法?无非是警觉点,机智点嘛。”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刘玉堂看看何山,又看看田秀姑,“你想想,象你们现在这种打扮,大白天在山里一块儿走路,象个啥?”

“对哩。”田秀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么走要不得的。得改个装扮哩。”

“时间很紧。秀姑也是我们的同志了,我就直接提出要求吧。”刘玉堂严肃起来,“你们立即想办法改装。俘虏那里有几个包袱,看看有没有可以利用的东西。我要求你们化妆成一对夫妻。听清楚了吗?”

田秀姑一听,脸庞立即便绯红了。何山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忽然很着急,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了。

“这……队长,这怎么好?不不……”

“何山同志!”刘玉堂不高兴地堵了他一句,“我是要你执行任务,你想到哪儿去了?”

何山被刘玉堂这么一说,又感到自已确实没有道理推诿。他心里不知为什么一阵阵发虚,却又不好再说,只得沉默下来不做声了。

“怎么样?秀姑同志?”刘玉堂不再管何山,但他很慎重地征求着田秀姑的意见。

“……队长,”秀姑倒是比何山显得识大体一些,“这个法子,蛮好的。我……听哩。”

“那就这样吧。”刘玉堂松了口气,“何山,还是那句话:一路上多照顾秀姑同志,千万不能大意。我们在你后面五百米,路标和联络信号照旧。还记得吗?”

“……记得,队长。”

“好。抓紧时间准备。”

出发已经半个多小时了,何山心里的疙瘩一直没有解开。他同田秀姑走出野猪坳,顺着崖边,翻过了两道陡壁,眼前一条平缓的小道蜿蜒地伸进了竹林。这一路上,何山闷闷地走着,一句话也没说。他自已也说不清心里想了些什么。他知道不该这么闷着,一闷着反而不正常.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像这样执行任务,对他来说还是第一回。做梦也想不到这样去执行任务。

他悄悄注意了一下田秀姑,发现田秀姑也变得拘谨多了。有几次她显然想搭讪着说点什么,一抬头看见何山那么阴沉着脸,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何山忽然有点可怜田秀姑,觉得自已的脸色让她受了委屈。接着,他自已也忿忿地恨起自已来。真是怪.刘玉堂没找到自已之前,一个人同田秀姑在牛栏洞呆了那么久.当时也没有现在这么多顾虑呢。现在又何苦这样拘谨呢?领导就是这么布置的,这是任务,正大光明的事。再这样闷下去,不说明了自已心里有鬼吗?他发现自已到了这种时候竟是那样地没出息了。

进竹林的时候,秀姑站住了。何山当时没有觉察到,走向前好多步,发现不对,才回过头来。他看见秀姑从身上取出一截指路的小竹棍,放在了进竹林的路上。

何山犹豫了一下,回头走到她身边,说:“……这里没有岔路,可以不放路标。”

秀姑竟有一肚子气.冲他说:“我晓得。”

“是吗?”何山一怔,“知道……你还放什么呢?”

“我故意哩。”秀姑弯腰捡起小竹棍,“我怕你讲不得话了呢。试试你。”

何山知道她对自已这种态度很不满意,正琢磨着要不要对她解释几句.忽然看见田秀姑那眼中透出一股甜甜的笑意。

“走不?”她问,“你走前还是我走前?”

何山不敢笑,只是匆匆地应了声:“走。”便抬脚往前走了。

他走得很快,仿佛想躲开什么。秀姑那种笑容使他很不自在。他想到刘玉堂正在五百米处注意着这边。还有那个精明的田石头,他心里的疑虑一直没有完全打消,总是时不时地暗中观察自已。尤其他不放心田秀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谨慎一点好。这也是为了田秀姑好嘛。于是他走得更快,不知不觉把田秀姑拉下了好远。

田秀姑后来只好小跑着追上了何山。她都有点出粗气了。“……哎,走这么快,做什么嘛?”

何山没有回头,也没放慢脚步:“我走路有这么快,没办法。”

“你……故意的么?”田秀姑在后面叹了口气,“朝我使气?何必哟?”

何山把脸转过来了些,解释说:“不……”

“你不晓得我有……有伤么?”

何山站住了:“你不用跟这么紧,没关系的,别赶这么急就行了。”

“可我们山里,两个人走路是不这样的。”

“什么不这样?”何山问,“走路嘛,还要怎么样呢?”

“不兴隔这么远哩。”秀姑缓过气来.强调着说,“这是山里人的规矩。”

何山不知她的话是真还是假,索性回过头来,问道:“干脆你把山里的规矩对我说说.我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像你这样走,一开头就不合规矩。幸好没遇上人,要不,早看破了哩。”

“是吗?那为什么?”

“一对……走路的人,总要讲些话嘛。”

“为什么要说话?”

“这也问么?”秀姑迟疑了一下,说,“讲着话走山路,不累哩。”

何山顿了一下,找理由说:“不行啊。我一说话,人就感到特别累。”

“你乱讲。”秀姑不高兴地反问了一句,“昨天在牛栏洞,你讲了那多话,我看你一点都不累。不是么?”

“……唉,我们也有规定,行军的时候,不准说话。”

何山知道自已说不出什么理由来,便回过一头去,准备继续走路。

“我晓得,你不想同我走哩。”秀姑低声说了句,心中十分难过。

何山一听,只好又回过头来。他看了看田秀姑,忽然叹了一口气:“唉,我真不懂……”

“你是……讲我么?”

“不!我大概……不懂我自已是怎么问事了。”

“队长讲了的,现在,我们假装是夫妻。你未必忘记了么?”

“嗨,”何山摆了摆手,“谁跟你说这个嘛。”

秀姑却很大方:“你才怪哩,当不得真,还不坏了队上的任务么?要是你不喜欢顶这一角,明讲不好么?你不好讲,我在这里等。队长来了,我替你讲,好不?”

何山忽然急了,竟拍了一下自已的大腿,腔调都提高了些:“行了!嫌我惹的麻烦还少了是不是?我真服了你。快走吧!”

见何山这样急,这样忘了约束地朝自已发脾气,秀姑倏忽感到格外舒畅。

“是哩!这样讲话,就合了山里的规矩哩。”

何山惊讶地看着田秀姑,心里飞快地判断着。他发现有一种东西闪了一下,这东西显然带着“情况”出现的。他有点惶惶然,又不敢胡乱推测。霎时间,他感到自已这样看着秀姑都是很荒唐的。尤其田秀姑并不回避他的注视,面上还带着几分腼腆,这便更使何山心慌意乱了。

“……我说,要不,你在前面走吧。”何山这样说。他只是感到要尽快地说一句话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并没想到为什么要她走在前面。

秀姑也不迟疑,抬脚便往前走了去。何山从她的背影感到她有一种得意的样子。至少,在这个时候她得胜了,她的心里禁不住一阵阵欣喜。

何山只好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他承认,在这种时候,自已确实是无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