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分队在刘喜牺牲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将刘喜的尸体掩埋在坑里,然后,用石块给他垒了座坚实的坟墓。灰白色石灰石垒成长方的形状,像一尊庄严的纪念碑。
干着这一切的时候,谁也没说话。也没有谁设计那坟墓的造型,一人一块石头,连接不断地往上垒着,长方形就自然垒成了。人人心中仿佛都有一个相同的模式,觉得应该这样为刘喜造一座纪念碑式的坟茔。
如果要比较一下的话,心情最悲痛的要数田秀姑。昨天晚上,她是由何山背回小竹林的。猴四那一枪,子弹嵌进了她左边的锁骨。大概是因为她亲手枪毙了猴四,为父亲报了仇,吐出了心中积压了好多年的苦水,因此心中很舒畅,倒没感到伤口有多痛。回到小竹林之后,她才得知这里遭了土匪偷袭。她猛然回想到这一切与自已的贸然行动有直接关系。如果不出去采苦栗子,就不会被猴四和独眼龙俘了去。也不会引得何山、刘玉堂他们追着去救自已了。
当刘玉堂他们打扫完战场,得知那四十条枪被土匪劫去,田富贵下落不明时,田秀姑又悔又恨。后来,战士们抬来了刘喜那血肉模糊的尸体。秀姑再也经受不了心中剧烈的悲愤,泪水喷涌而出。一口气接不上来,便人事不省了。
天亮有好长一段时间了,秀姑渐渐地睁开了眼睛。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周围异常宁静。天上走着浮云。云朵簇成巨大一团,罩得很低。这种阴郁的天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她将头偏过去,看见身旁坐着一个人。这个人背对着她,呆呆地望着远处,一动也不动,石刻木雕一般。
秀姑从背影认出来了,他是田石头。
“啊……”,秀姑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石头。”
石头回过头来,看着秀姑。
“你…醒了么?”他问。
“……人呢?”秀姑环视一下,没看见其他的战士。“他们……都去哪儿_了?”
“你歇吧,莫问那些了。”
“刘喜……埋了么?”
石头木讷讷地顿了一下,“嗯。”
秀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都是我的错,我……好冒失啊!”她痛苦地说。
田石头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变得格外通晓事理。
“秀姑姐。”他轻轻地用新称呼对秀姑说,“不能怪你。队长讲,你好坚强, 一心为了打土匪。我……也看见了。”
“啊,石头兄弟……”秀姑心头一热,眼泪禁不住又流下来,“可昨夜里的事,若不是我……
“莫讲了。”石头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刚才天快亮时,队长找大家开会了。何排长也跟你讲的差不多,他好失悔,直怪着自已。我也想讲几句,真的,我也失悔不该……”
他很坦诚地望了秀姑一跟,“秀姑姐,我对不住你。要不是我乱想一气,昨夜晚想也不得让你吃了土匪的暗算……”
“快莫讲了,石头兄弟。”
“是哩,讲也迟了。”石头倒也干脆,接着又继续说,“后来队长讲话了。他讲,昨夜的事,都不能怪的。那都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哩。他讲得好痛心,听得大家都……”
“……唉!石头兄弟,往后,你我都要舍出命帮队长他们才是哩。他们是远处来的人,进山替我们打土匪,还不是为我们么?我们是山里人,看得心里不愧么?”
“还有富贵,他也是山里人。”石头心里好像压了个沉重的磨盘,“他让土匪抓了去,还不晓得在哪里受罪哩!”
他们正在痛心地说着话,刘玉堂和小分队的战士们垒好刘喜的坟,朝这边走过来了。
“队长……”秀姑见到刘玉堂后,只喊了一声,喉头便被一股悲怆哽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秀姑同志,没什么。”刘玉堂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自信,“没什么,别难过。快养好伤吧,我还有很多事要靠你去做呢。”
他安慰了秀姑几句,然后从腰上取下了一把蔑刀。他看着蔑刀背上刻着“富贵”两个字,沉思了一会儿:“田石头。”他喊了声。
“到!”石头站了起来。
“这是田富贵同志的刀。你先带在身上吧。”
“是!”石头咬着牙帮,发狠地说,“队长,我迟早要把他救出来,亲手还给他。”
“是的。但是不能迟了。”刘玉堂的面色渐渐地冷峻起来,“我们要救田富贵,还要救乌龙山的所有乡亲们。土匪们现在都奔石城去了,我们必须坚定不移地去石城,依靠当地老乡,拖住土匪!”他末了还加重语气重复了一句:“不能再迟缓了!”
小分队出发的时候,何山来到了秀姑的面前。他手上拿着用两根粗竹竿捆成的担架,放到了秀姑面前。
“这是做什么?”秀姑不解地问。
“抬着你走。”
“抬我?”秀姑急了,“哪个讲的我要别人抬?”
何山心情很不好,竟气吼吼地说:“你负了伤。能走吗?这还要谁说。”
“……何山。”秀姑望着他,顿了片刻,忽然问道:“这是你自已的主意么?”
“问这干什么,”
“不,我想问哩。”
何山也顿了片刻,“……不。这是队长想出来的法子。”
“………是么?”秀姑似乎有点失望了:“那,你找队长来,我对他讲。”
“讲什么?”
“我不要人抬哩。”
“算了,秀姑。”何山不愿意去找队长,因而他又耐下心来,劝她说:“不管谁的主意,这样抬着走。不会影响行军速度。你没听队长说吗?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那……秀姑想了想,”你和哪个一起抬我呢,“
“我叫了田石头。”
“田石头么?那倒是好。……他人还小,抬得动么?”
“队长说,他也同意我们一起走。石头抬不动了他就换石头抬担架。”
“不不!”秀姑慌忙摆着手,“万莫让队长同我们一起去,我不要他抬的。”
“别说了,这是命令。”何山皱了皱眉头,“小分队不熟悉去石城的路,还得靠你指路,所以我们必须走前面。队长不放心,他要亲自开路。”
“这,这怎么好”
“没什么不好的,我们部队里官兵平等。你只要老老实实躺在上面就就行了,别管谁抬。”何山仲过手去,不容分辩地托住了地,“快!我扶你坐上来,石头来了就出发。”
乌龙山纵横不知有多么深远。山势嵯峨,险象环生,几乎没有一处平缓的地方。
小分队走的是一条绝少有人走过的崎岖小路。这倒是比较安全,却荆棘载途,行进得十分困难。
走了大半天,何山、田石头和刘玉堂已累得汗流浃背。秀姑在担架上深深感到不安,几次提出要下来走都被刘玉堂说服了。
“我这样,反而认不准路哩。”秀姑有一次找了个理由,又提出了要求。
“没关系。”刘玉堂说:“遇到岔路口,我们停一下,等你看准了路再走。”
秀姑只好还呆在担架上。不久,她又说“我的伤好多了,走动一下更好。让我下来,要得不?”她的口气近乎是在哀求。
“你别动好不好?”何山一直没让人换肩,也没同秀姑说话。这时候,他仿佛烦躁起来,“动来动去,抬担架的人更累。不会让你下来走的,你就老实地呆着吧。哪有那么多话要说嘛。”
刘玉堂本想制止一下何山这种不客气的情绪,但他犹豫了一下没开口,他隐约感到田秀姑不会对何山这语气产生反感的。甚至还会感到舒畅呢。他明显发现当何山发了几句很冲人的牢骚之后,秀姑果然不再说话,在担架上也老实多了。
他悄悄观察了一眼,还真看见秀姑脸上浮起了一缕红晕。刘玉堂仔细在心中权衡了半晌,竟发现自已很能容忍何山说过的那种“不大对头”的事。他找不出点很实在的理由来杜绝这件事情。如果仅从剿匪这个任务来看,相反还会有若干好处呢。
“何山哪。”他忽然微笑切地对何山说:“让我换换你吧。”
“没事儿,队长。”
“留点儿体力,万一有情况,你还得独挡一面昵。”
“别说了,队长。我要挡也只挡一面,可你得照顾全面。比我更需要体力。”何山心里很感动,劲头更足了。
“石头,你怎么样?”他问抬在后头的田石头。
“我么?刚刚换上来,劲冲着哩。”
“好。走快点,行吗?”
“行的,走起!”
何山脚下一使劲,行军的速度立即加快很多。
忽然,田秀姑在担架上叫了起来:“咦,慢些,慢些走!”
何山便放慢了步伐,“刚走出节奏来,又怎么啦?”
“放地下。快些,放地下。”
“什么?干嘛要放下?”何山站住了,却没有放下担架。
“要你放就放,没听见么?”秀姑急了,连连拍着担架的竹杠子。
刘玉堂大步走到担架旁,关心地问道:“秀姑,怎么回事?伤口痛吗?”
“不,不是的……”秀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我……”
刘玉堂这才发现她一脸憋得苍白了。他顿时悟到什么,便吩咐何山和田石头说:“下来,快。稳住点别偏。”
他扶住担架,帮助他们将担架放了下来。
何山不解地抱怨说:“怎么又要放下来呢?瞧这地方多险,脚下那么深的崖沟。要放也得到一个安全点儿的地方嘛。这么等不急”
“好了,别说了。”刘玉堂很严肃地对何山和田石头摆了摆手,“走,我们到一边去。”
田石头心眼不活,困惑地看了刘玉堂一眼,“……干嘛去,队长?”
“哦…,去观察一下。”刘玉堂推着他们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眼睛不朝秀站看,只是斟字酌句地对她说:“……哦,秀姑同志,你就在这儿……轻松轻松。没事儿,你什么时候缓…缓过了劲儿,就叫我们一声。你放心,我们多观察一下路。你不叫,我们不会过这边来的。”
秀姑开始也没明白刘玉堂为什么要叫何山他们走开。她不知道刘玉堂要观察什么,路只在她自已心中,周围又不像有什么情况发生。后来刘玉堂那么正儿八板地说了几句话,秀姑心中立刻明白了刘玉堂的用心。她霎时脸红了。
“那…也要得。”她抿着嘴,缓缓发笑地说:“你们也去……”下面的话她再也不好说下去了。
刘玉堂带着何山和田石头朝前走了十多米远,拐个弯,来到了石壁的另一面。这里有一丛灌木,完全挡住了视线。
“就在这儿吧。”刘玉堂说,“别太远了。”
“队长。”田石头直到这会儿还没开窍,“到这儿干什么?”
“干什么?”刘玉堂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我说,咱们也抓紧时间轻松轻松吧。”
“轻松轻松?”石头更加困惑了,“什么叫轻松啊?”
“石头,你的机灵劲儿怎么全没了?”何山已经明白了刘玉堂的意思,“快抓紧时间解手。还傻问些什么嘛。”
“咦呀!”石头忽地咧开嘴笑了,“嘻,这么讲,新鲜哩!”
他们刚刚松弛下来,突然听见秀姑那边发出了“哗”的一响,接着,这哗哗的响声又连发了一长串,越发越远了。
“糟糕!”何山一惊,猛然想起秀姑肩上二有两处伤口,她是很不方便的,“出了事?”
刘玉堂心里也骤然一缩,但他却不敢贸然过去。
“何山,快去看看!”他脱口便这么喊道。
何山心里很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刚要抬脚,忽然听见秀姑在崖那边说起话来。
“你们可以来了么?”
这句话立刻使何山和刘玉堂松了一大口气。
“这得问你嘛。”何山答了一句,“你说我们可以来了吗?”
“咦,来呀。早就来得了哩。”
他们于是急匆匆地回到了秀姑身边。秀姑早已挺挺拔拔地站在那里,看上去精神抖擞,心情轻松极了,正舒展着眉头望着他们笑。他们感到秀姑一站立起来,不仅她身上俐俐索索,就连她脚下那块地方也显得空空落落了。望一眼,便使人产生了卸掉沉重的包袱的感觉。只是卸得太突然,一瞬间又似乎觉得少了点什么。
何山首先发现了问题。他诧异地问道:“担架哪儿去了?”
“你讲那两根竹筒子么,”秀姑得意地看了何山一眼,“我踢下崖沟里去了哩。”
“什么?这怎么行?你真是……嗨!”
秀姑却反问道:“那竹架子有什么好?还舍不得么?”
“可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嘛。”
“有哩!”秀姑显然想了很久,竟有条不紊地说:“有三桩不好的哩。第一,我睡那上头,身上窝得疼。第二,压疲了你们三个人,遇见土匪,跑都跑不散。第三么,抬着走路好打眼哩,远远的就被人看得见。我就踢下去了。不好么?都清爽了哩。”
“不行!”何山倔劲又上来了,“我去把担架弄上来。”
“弄得来么?”秀姑望了望那深不见底的崖沟,“莫下去,真的,去不得的。再讲,你弄来了我也不得再坐了。”
“那就算了,何山。”刘玉堂也开口劝了何山一句。他很佩服田秀姑这种坚韧的性格,知道再强迫她也不好了,便答应了秀姑的要求:“那就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走吧。”
“不怕的,队长。”秀姑很高兴,劲头也很足。“时间来得及么,”
“来得及。你们山里人不是常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吗?”
“是哩。这条略近,歇歇也不怕的。”
刘玉堂想了想,说:“我还要向你了解些事,边休息边谈吧。”他回头对田石头说:“石头,你去接应一下小分队的其他同志。还有,再拿两个急救包来,秀姑该换换药了。”
田石头应了声,回头接应小分队去了。秀姑便走到刘玉堂面前,性急地问:“要打听什么事,队长?”
刘玉常想了想,招呼她和何山说:“来,我们坐下谈。”
何山不知道刘玉堂要问什么,想一想又觉得他那样子很轻松,似乎问的事并不与自已有关,使坐得离他们远了些。他心想,刘玉堂要是再叫他,就推说在这里便于警戒。他还把驳壳枪也出握在了手上。
刘玉堂确实没有叫他。他心里正想着自已的事,坐下之后,思索了好一阵子。
“秀姑,你知道吗?”他终于开口了,“我这是第二次遭到钻山豹的暗算了。”
秀姑认真地仰着头看着刘玉堂。她没有答话,等待着他往下说。
“原来我们认为乌龙山的匪根子是田大榜,所以,我们的着眼点一直盯在田大榜身上。这两次的教训很深刻,看来,最难对付的土匪已经不是田大榜,而是钻山豹了。你同意我的这个看法吗?”
秀姑仔细想了想刘玉堂的话,回答说:“我爹以前讲过的。他每次都不去碰石城的麻家兄弟,讲他们不好碰。不比打田大榜哩。”
“是吗?为什么呢?”
“我爹讲。麻老大脚底下有一块天地,不比转山匪。碰不得的。麻老二,就是那钻山豹,我爹讲他心里有一块天地。他本事大,心更大,日后乌龙山只怕是他的天下哩。”
刘玉堂默默地听着,心里更加肯定了对钻山豹的看法。
“秀姑,你能详细谈谈钻山豹的情况吗?”
“他么,”田秀姑想了想,“你晓得他是怎么发起来的么?”秀姑忽然问刘玉堂。
刘玉堂摇了摇头。“听说他很小就当了土匪?”
“他小时候倒是没有明着当土匪,平日只关在屋里发狠读私书。后来我爹听驾船的人讲,麻老二好了不得。小的时候,干过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哩。那时候,他好象还只十三四岁……”
“哦?”刘玉堂很注意地注视着田秀姑。连何山也集中了注意力,回过头来。
田秀姑便坐正了身子,告诉了他们一桩在当时轰动了乌龙山的传奇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