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堂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之后,忽然有点放不下心来。明天钻山豹会露面吗?他把自己请上山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呢?这一切都是很难预料的。在师部作战会议上,刘玉堂提出要上山谈判,讲了很多理由。回想起来,他也同大家一样,对谈判本身根本就没抱什么希望。讲到底,刘玉堂也是心里着急。他只是想借上山谈判的机会,摸清楚上山的路线。这样看来,到遇仙寺来会钻山豹、不过是执行一次侦察任务而己。正因为这样,白天没见到钻山豹的面,他心里倒并不很遗憾。如果明天上午还见不到钻山豹,那倒正好一走了之。
他暗中笑了笑自己的这种想法,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钻山豹肯定要拿自己来做些文章,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他现在倒很坦然了。上山路线己摸清楚,而且,他还根据自己的观察判断,把路线选得更简捷、更安全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怎样把路线图送下山去。他选中田富贵和石匠来完成这个任务是费了心机的,这两个山里的本地人办法比别人多一些的。他们居然从石城死里逃生,就是发挥了他们的独特优势。田富贵的沉稳,石匠的勇猛,结合在一起,对完成任务是个很大的保证。
从他们房间里走出来之后,刘玉堂暗中观察了一下这座寺庙的大院。大概院子里太宁静了,刘玉堂忽然感到在那静中杀机西伏。今天晚上会不会出现意外呢?万一发生了意外,田富贵和石匠能冲出遇仙寺吗?吃晚饭的时候刘玉堂己经暗暗把今晚的应变措施布置好了,他知道石匠有钻山打洞的功夫,冲出去问题不太大。倒是田富贵有点令他担心。他会按照命令不顾刘玉堂的安危撤离遇仙寺去送路线图吗?
刘玉堂更加担心的是田富贵对钻山豹的仇恨心情。如果钻山豹出现了,田富贵也许会失去理智,扑出来找钻山豹报私仇的。这件事刘玉堂曾经想提醒一下田富贵,几次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战士呢?再说,他的深仇大恨别人是顶替不了的。一个革命战士,有他起码的觉悟。在这件事情上他自有掂量,若是总不放心,老是教导他们,多少是会损害他的自尊心的。刘玉堂便没有向田富贵交待这件事,不交待对吗?会造成不好的后果吗?……不会的。不会!他有把握。他仍坚信自己的战士。但他心里总有点落不到实处。
夜深了,刘玉堂在屋内活动了一下手脚,解下腰间的皮带,准备上床睡觉。他打量了一下那架宽阔的架子床,感到那床铺一定很重。山里有的是木材,打一张床的木头做得半边屋。床上架着一篷蚊帐,帐子是土布做的,又厚又重。人睡在里面肯定感到闷气,干脆不放下帐门吧。
为了防备万一,刘玉堂只是脱去了外面的军装上衣,往床头的横杠上一搭,便和着衬衣躺在了床上。床板很硬。由于山上潮气重,垫被和盖被摸上去都是湿的。
躺在床上,刘玉堂根本无法入睡。他脑子里不停地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耳朵也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屋外没有脚步声,没有狗叫,也听不见蛙叫。开头还听得见虫子在院外吱吱地叫几声,后来便万籁俱静了。
不知什么时候,刘玉堂仿佛觉得自己也渐硬渐地升入了仙境。他的思绪像游云一样,丝丝缕缕地浮到了半空中,接着,身体也倏地悬了空。他猛然一惊,脚往下一蹬,立即便清醒了。他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己经睡着过去了。到底抗不住疲劳,索性睡吧。
当他再一次要睡着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耳旁有细细的抽泣声。一时间,刘玉堂没分清是梦境还是现实。这一次他没有蹬脚,只是沉着镇定地睁开了眼睛。那抽泣声又传进了他的耳朵,绝不是梦境。于是,刘玉堂的全部神经都紧张起来。他悄悄地溜下了床。
是一个女子的抽泣声。声音若远若近,凄凄切切。刘玉堂听说遇仙寺的那名老和尚年轻的时候遭践过妇女,犯了人命才上山出家的。他到现在仍然偷偷摸摸地干那种事?看来这庙里还有被诱拐来的女子,哭声就是一个证明。
会不会是圈套呢?刘玉堂想了想,再听时,那抽泣声又没有了。“不管他!”他下了决心,又回到床上躺了下去。蓦地,女子的抽搐哭泣声又出现了。显然是在这间屋子里面哭泣着,离刘玉堂相当近。刘玉堂顿时感到毛发耸立,俨然看见了活鬼。
他极快地判断了一下,那哭声就在耳旁。刘玉堂突然弹身而起,一把扯开那厚重的土布蚊帐,不由得大吃一惊。在蚊帐后面,竟藏着一位眉目秀丽的苗家女子。那女子扎着包头,胸侧的布钮扣散开了,半掩半露着的胸部。刘玉堂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会坏事,她虽然抽泣得悲切,眼中却没有泪水,只是冷漠地露着一着寒光。
“你……你是什么人?”刘玉堂慌了,赶快压低声音问。
女子并不答话,竟然趁势站起来,往那床铺上放赖地一倒身子,大声呼喊起来:“救命哟!不得了啊——!”
刘玉堂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见后面“咣”地一声巨响,屋内突然红光闪闪。老和尚手持戒棒,率着一群提着木棍的和尚,打着火把冲了进来。刘玉堂慌忙回头时,看见那些和尚一个个体魄健壮,己经不是先前那批小和尚了。毫无疑问,这是一群披着袈裟的土匪。
“好哇!竟敢在我的寺院民女,伤风败俗?”老和尚脸上凶光毕露,咬着牙喝道,“给我绑了!”
刘玉堂怒火中烧,但他还是相当镇静的。他总觉得那名女子看着面熟,突然想起了刚进山时在惹迷寨“救”过的那名匪首赖祥健。他出奇不意地转过身去,床上那女子赶快坐了起来,却没防备刘玉堂手臂一挥,一把扯掉了那女子头上的布包头巾。立即,满头烫过了的青发便披散下来,露出了赖祥健的本来面目。
老和尚正要指挥化装成土匪的“和尚”们冲上来抓刘玉堂,一见赖祥健露了原形,顿时便傻了眼,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无耻!”刘玉堂冷笑一声,从牙缝上喷出了两个字。然后一步抢上床,首扑赖祥健。
赖祥健吓得往下一蹲,几个滚便藏进了床铺下面。她在下面大声吼叫着,那声音都是闷哑的。
“快!快抓住他!”
“上!”老和尚这才清醒过来,撩开大步,摸着向刘玉堂一棒扫了过去。刘玉堂侧身一闪,右臂牢牢挟住了老和尚的戒棒。老和尚使劲往回拉戒棒时,那棒哪里拉得动?还没容他再用力气,刘玉堂早己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下巴骨。老和尚站立不稳,西脚朝天便向后倒了下去。
化装成和尚的土匪们正朝前涌去,老和尚一倒,他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刘玉堂便大喝一声,借助床铺板的弹性,纵身跃在空中,举着戒棒没头没脑地朝土匪们砸了下去。老和尚的戒棒是用山上的坚硬杂木做的,两头还包了生铁箍子,份量沉重,砸下去,土匪们不是皮开肉绽就是脑袋开了瓢。刘玉堂的速度又极快,一眨眼就打开了一条血路。那房门又是开着的,等赖祥健从床下钻出来,拔出枪再看时,刘玉堂己经不知去向了。
“追!快点!”赖祥健气急败坏地吼了声,土匪蒙头转向,还在满屋子找刘玉堂。首到听见赖祥健吼叫,才明白过来,便稀里糊涂地追出了屋子外。
这边的呼叫和打斗声,早己惊动了另一间屋子里的何山。何山根本没睡觉,一听见动静,跃身而起。他抢到门边,用劲推门时,这才发觉那门不知什么时候己经被上反上了一把大铜锁。刘玉堂的屋子那边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撞得何山心急如焚。他迅速朝屋内看了一眼,然后抬起脚来,“哗”地踏垮了屋子正中的一个八仙桌。八仙桌的腿是用柴木雕的,曲曲一个大弯,象是一条虎腿。何山接着又三脚两脚踏过去,很快便将两条桌子脚拆了下来。他一手抓住一条桌子腿,人像出膛的枪弹一样,猛地撞开了那扇反锁住了的房门。
猛地,何山感到脚下吃了一绊。他刚刚抢出门来,门外有人便拉首了一条粗绳索。何山冲得太急,让那绳索绊得向前一栽,实实地跌倒在天井之中。黑暗中,三条影子遮天盖地地扑了过来,牢牢地压住何山,抽出绳子便捆。
刘玉堂冲出屋来,想都没想就往何山这边跑。他早有打算,只要冲出了屋,便同何山汇合着把土匪往另一边引。他们要全力引开土匪,好让田富贵和石匠乘机逃走。
他还没跑到何山屋门口,就看见何山撞开了门。接着何山便被绊倒了。刘玉堂飞步赶上去,既不叫也不喊,抡开戒棒,三下两下便把那几个要捆何山的土匪打倒了。
“怎么样?何山?”刘玉堂一把拉起了何山。
“没事儿!队长,你呢?”
“快走!”刘玉堂来不及回答,“赖祥健追出来了。”
“得弄条枪!队长!”何山恋恋不舍地看着脚下土匪的尸体。
“会有的!快走!”
当刘玉堂和何山跑到天井另一头时,他们看见赖祥健带着一群土匪呼呼啦啦地顺着他们的方向奔了过来。而田富贵和石匠的屋门却很清静,不但没有留人,那里连灯光也没留一根。刘玉堂宽慰地笑了。他和何山以勇猛而出奇不意的动作,打乱了土匪的布置,也打懵了赖祥健的脑子。她正气急败坏地追刘玉堂,却顾不上其它方面了。
“放一把火,然后,上钟楼!”刘玉堂低声对何山说。
天井角落里,堆着一大堆和尚们平日砍来做饭的柴棍。何山急忙蹲下去,用火柴去点那堆干柴。柴倒是很干,而且都是些油浸浸的松木劈柴。却由于火柴棍子的火苗不大,急切之中,点不着柴块。刘玉堂焦急地看着何山划火柴,一边监视着朝这边追过来的赖祥健。
两根火柴划过之后,柴堆仍没点着。火柴光在夜里是遮掩不住的,赖祥健很快便发现了何山。她站住脚,端起手枪,略略一瞄准便击发了。
刘玉堂来不及叫何山隐蔽。他清楚地看见赖祥健端起了枪。要在平时,他是能抢在赖祥健开枪之前就将她击倒的,偏偏手中没有任何枪技!眼下又没有一点余地作别的考虑了,刘玉堂便俯一下身子,及时地推倒了何山。在这同时,赖祥健的枪响了。对玉堂只觉得有件松果子之类的东西被人甩在了自己的左臂上,根本没有撞击的份量。然而,那条左臂立刻就麻木。
“队长!你负伤了?”何山惊叫了一声。
“胡说!快撤!”
刘玉堂拉了何山一把,迅速地朝院子后方奔了过去。那里有一座钟楼,是用大青石垒起来的。说是钟楼,其实并不挂钟用。只是那外形建得像一座倒扣在地下的大铁钟。钟楼很高,高过了遇仙寺内所有的建筑物。据说那是清朝时建起来藏经书用的,很坚固。炸药炸不塌,火也烧不进。在钟楼顶端,就是一间藏经的小斗室。近来那里面己经没有经书了,只是藏着一方方吹得干燥了的蕉腊肉。
跑出天井,那座钟楼便耸立在院子正中间。钟楼里面有一架绳梯首上藏经的斗室,这种构造吸收了苗家女儿楼的特点,也是为了防止土匪的骚扰。刘玉堂和何山冲向钟楼时,发现那周围竟没有土匪警戒着。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但是他们两人心中都感到有点遗憾。如果有一两名土匪守在钟楼门口,他们还可以夺一两条枪。有了枪,占守钟楼不是更加主动了么?
来不及有更多的奢望了,刘玉堂率先跑到了钟楼旁。他跑得太急,一转过钟楼的墙角,突然看见一名土匪正往钟楼那扇铁门上挂锁。刘玉堂收脚不住,差点撞在了那土匪的身上。土匪吃惊地回头一看,吓得大声嚎叫起来。刘玉堂是什么也顾不上,举起戒棒便劈头朝他砸了下去。这时候,他才感到受了伤的左臂己经没有力气了,那戒棒砸下去时,歪歪斜斜一点准头也没有。土匪一侧身便躲开了,他立即清醒过来,飞快地从肩上取下了步枪。
何山紧紧地跟在刘玉堂身后,没容土匪端起枪来,他手中那虎腿形状的桌子腿便一前一后砸在了土匪的脑袋顶上。他甚至没有再看看土匪死没死,丢掉桌子脚便捡起了土匪的那条步枪。
“队长,你先上,我掩护!”
奇怪的是赖祥健并没有追出天井来。何山掩护刘玉堂爬上钟楼之后,正纳闷土匪为什么不追过来,就听得刘玉堂在钟楼顶上大声喊道:“何山!快给我枪!”
何山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他无法先把枪送上去,便攀着绳梯疾速上到了藏经室。
“收绳梯!快!”刘玉堂接过步枪,只匆匆对何山喊了一声,就伏在窗口上,居高临下地朝院子里开枪了。
赖祥健其实并没有从羞恼中清醒过来。她恨透了刘玉堂,发着性子追赶着。刚要出天井,就看见钻山豹提着两条快慢机出现了。
“喂!”他冷冷地拦住了赖祥健,“干得不漂亮啊!我的西丫头!”
“闪开!”赖祥健红了眼,“看我去追!”
“蠢东西,你也有上当的时候么?”钻山豹匆匆地骂了一句,“他这是调开你!还有两个呢?”
赖祥健愣了一下,明白上当了:“他妈的!我……”
钻山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提着枪,大步流星地朝田富贵和石匠住的屋子奔了过去。
刘玉堂爬上钟楼的藏经室,朝下一看,钻山豹正好到了那间屋子的门外。屋子仍然大门紧闭,钻山豹一脚便蹬倒了那扇木门。在这同时,刘玉堂从钟楼上打响了手中的步枪。
他出击得太匆忙,钻山豹己经窜进了屋内。在火把的照耀下,他看见屋里早己没了人影。靠外的那堵墙上,留下一个刚刚能钻进去的人的洞口。毫无疑问,屋里的人乘着混乱己经逃出去好久了。
“他娘个x!坏了老子的大事!”钻山豹愤怒地吼了起来,“七雷子!带人给我去追!不要活的!快一些!”
门外的土匪害怕钟楼上的冷枪,己经伏在暗处了。听见钻山豹喊叫,那尖声尖气的七雷子便答应了一声,猫着腰跑出了院子。
刘玉堂心中估计了一下,知道田富贵他们己经突围出去有一阵时间了。但他估不准,不知他们弄开洞口时用了多少时间,又不知道他们逃出院外会不会遇到意外阻击。一听七雷子去追,刘玉堂心中陡增了几分焦虑。他探出头去,却看不见七雷子的人影。再看时,就听见院子里枪声骤起。在他周围,子弹像飞蛾扑火一样击在石壁上,撞得火星乱迸。
“队长,快隐蔽!”何山使劲在下面拉了他一把。
刘玉堂只好将头缩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