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仙寺内的晚饭,并非斋食。刘玉堂一行西人往饭桌上一坐,当中便搁了一碗油浸浸的大红腊肉。这里的和尚不戒荤,不戒酒,想必也不戒女色。是一伙披袈裟的山匪。
晚饭之后,几名小和尚领着他们去厢房歇息。他们在安排住房时也有讲究,给刘玉堂、何山各安排了一个单间。田富贵和石匠两人住进了一个侧屋。
小和尚奉饭,小和尚端洗脸水,小和尚领他们进房歇息。一切都是寺里的小和尚操办着。偌大一座寺院,并没有看见一名土匪。那些小和尚皮肉细嫩,有的己经受了戒。看得出是一群真和尚,不是土匪装扮的。
刘玉堂对周围的环境似乎并不太留神。洗完脸,又用滚水泡了泡脚。走了一天山路,他脸上露出了倦容。一个长长的哈欠之后,他拍了拍门板。门外没人,刘玉堂便将房门打开了。
“有人吗?”他大声喊了句。
一名小和尚便从院子那头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他显然不是专门在这里执行监视任务的,一边往这边跑,一边忙不迭地应道:“来哩!来哩。有事么?施主?”
“厕所在哪里?”刘玉堂问。小和尚迷惘地望着刘玉堂,并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刘玉堂明白了他的困惑所在,便改问道:“茅坑在,知道么?在什么地方?”
“哦?”小和尚听懂了,“顺屋檐,靠左手转弯就是。”
他指着方向说,“近哩,很方便。”
刘玉堂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你不带我去?”
“……我么?”小和尚想了想,便点了一下头,“要得。我带施主去就是了。”
从厕所回来时,刘玉堂先到何山住的屋子里去看了一下。那名小和尚跟在他身后;却并没有跟进屋去。他在门边踌躇了一下,然后问道:“……施主要是没得别的事,我走得么?”
刘玉堂的目光十分锐利。他早己暗中发现小和尚在门外犹豫时朝屋檐外的某个地方望了一眼。他说他要走了,明明是受了暗示才那么问的。
“别忙走。”刘长堂偏偏叫住了他,“我们还有两个人住在哪儿?你也带我去看看安排得怎么样了。”
他同何山随便说了几句话,便走出何山的屋子,让小和尚带他去田富贵和石匠住的地方。小和尚不敢不遵命,又不知该不该带他去。这家伙倒还机灵,顿时现出了为难的神色。
“……这个么,施主,我在前堂管烛火,还真不晓得另外两位施主住哪个屋哩。”他说。他的声音很大,并不像是只说给刘玉堂一个人听的。
“没关系,”刘玉堂的声音也很响,“你陪着我去,我会找到的。”
小和尚再也找不出托词,正为难着,就听见走廊那头匆匆传来了脚步声。姓周的那名老和尚带着一名小和尚赶过来了。他小心地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便爽快地说:“施主莫怪,这都是老僧安排的。老僧这就带施主去。”
田富贵和石匠正准备脱衣睡觉,老和尚轻轻地敲响了门扉。
“两位施主,你们的长官来看二位了。”老和尚往旁边侧了侧身,让刘玉堂进去时,还嗟叹道说:“唉唉!贵军长官爱兵如子,真乃仁义之师啊。唉,难得,难得。”
刘玉堂并不同他多说什么,进屋之后,看了看屋子的摆设,交待他们抓紧时间好好休息。
“这里地势高,晚上寒气重,当心受凉了生病。”他不太放心地摸了摸床上被子的厚薄,又问道,“被子够了吗?不够,就请周师傅再借两床来。”
“是哩,不够只管讲。”老和尚热心地说:“你们是二爷的贵客,受了凉染了病,老僧可是担待不起啊。”
“多谢了。”田富贵摆了摆手,对老和尚说:“我们两个人虽然是解放军,却都是本地人哩。多谢周师傅的好意。被子够了。”
“那就早睡早起吧。”刘玉堂转身向门口走了出去,“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别睡过了头。”
老和尚跟随着刘玉堂走了出去,小和尚们也离开了屋子。石匠知道刘玉堂进来是有目的的,他一首注意着队长,却并没有听见队长交待什么事。老和尚在身边,他当然不便说什么,于是石匠很仔细地盯着刘玉堂的一举一动,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但是他并没有发现刘玉堂有任何暗示。
田富贵送走刘玉堂他们之后,插好门栓回到了屋子中间。石匠便急不可待地趋上前来,压低声音问道:“蔑匠。怎么回事?……”
“老石,你上厕所么?”田富贵没有理会他,只是不失时机地提高嗓门压住了石匠的问话。
“……你呢?”石匠意会了他的意思,也粗声粗气地问,“你上么?”
“不上。明天早些起,吹灯睡吧。”
石匠便很响地走到蜡烛前,吹灭了蜡烛:“你睡得惊醒,明天一早点喊我一声。”他一边打哈欠一边说,“我睡死了,打雷也不得醒。你要耐得烦些哩。”
乘着屋内一片漆黑,田富贵伸出手去,往被子底下一摸,立即触到了一张叠得很紧的小纸条。他心里明白,这是队长凭白天的印象画的一张进山路线图。队长是干侦察出身的一名指挥员,上山前曾经反复了解和研究过天子山。通过一路上的观察对照,他己经掌握了一条最简洁的上山路线。
按照原定方案,刘玉堂上山之后尽最大耐心同钻山豹和赖祥健面对面地周旋,田富贵和石匠则要想办法把上山路线图送到山下去。下面由石大爷、田秀姑带人接应。拿到路线图之后,政委立即将全团兵力穿插进来,用军事力量迫使钻山豹投降。
如果同钻山豹周旋不成功,也就是说出了意外的话,石匠和田富贵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把进山路线图强行送到山下。何山和刘玉堂将想尽一切办法掩护他们。这一步近似于强攻,但是比较有把握。在刘玉堂他们出发之后,田秀姑和石大爷那批担任突袭的小分队队伍己经悄悄尾随在后面尽可能地靠近了主峰。
他们的行动是绝对隐蔽的,稍稍有点暴露,就会影响全盘计划。他们的往务第一是接应山上送下来的路线图,第二就是在出现意外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突上遇仙寺接应刘玉堂。因此,这支队伍除了田秀姑和石大爷之外,其余的人全是从部队刘玉堂己经把进山路线图巧妙地塞到了田富贵的床下,这就是说,第一步己经顺利完成了。田富贵霎时感到心中一阵紧张,他知道,从现在起,千斤重担己经全部落到了自己的肩上。
他将那张叠得很紧的纸稳稳妥妥地装进了军装里面那贴肉的衬衣口袋里,然后将军装钮扣一颗颗地扣好。摸了摸,觉得万无一失了,便往那张宽床铺上躺了下去。
石匠于是也知道了下一步该怎样做。但是他没有躺下去,只是默默地坐在田富贵的床前。他是个性急的人,不像田富贵那么沉得住气。坐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再望望田富贵,发现他居然还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出神。
遇仙寺的院子里阴风习习,仿佛有虫子在鸣叫,那吱呀的叫声却又是从远处传到院子里来的。石匠感到心中寂寞难耐,便趋下头去,没话找话地同田富贵说起话来。
“伙计,还没睡么?”他小声地问。
田富贵没有回答,也没有用手制止他,只是愣愣地躺在铺上,一动也不动。
“在想什么?篾匠!”石匠又问了句。
这时候,田富贵竟沉重地吁了一口长长的气,“唉——!”
“你怎么的?富贵!身上乏了么?哪里不舒服?”
“没有……”田富贵眨了一下眼睛,夜光之下,那眼子闪现了一星泪花:“我怎么想起了田石头呢?还有刘喜。那些牺牲了的战友。我还……还想起了我那可怜的菁妹子。……这是怎么搞的?他们不是都……都死了么?怎么活鲜鲜又跳到我眼面前来了?”
石匠听他一说得伤感,便也被这种心境感染了:“唉,篾匠,这些……莫想了。死了又不得活,你讲呢?”
“是哩,”田富贵摇了摇头,“好惨哟。”
“你讲什么?”
“我讨厌打仗!”田富贵突然一翻身坐了起来,充满怨恨地说,“多好的人儿,一眨眼就死了,他们哪个不该过太平日子?哪个又该去死?该死的,偏偏还活着!老天就这样地偏了心么?”
石匠理解他的怨恨,便往开处引导他说:“是哩,老天不公哩。只是……唉,篾匠,这都是没得法子的事。老人们常讲,’死生自有命,福贵全在天‘哩……”
“……哦?不,不对,石匠。”田富贵望了他一眼,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些蠢话。他也弄不清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便赶快转过神来,认真地说:“你讲的这些,是迷信。晓得么?迷信是封建的东西,信不得的,石匠。”
石匠见他清醒了些,倒是放了心:“好,不信就不信。反正有些事是讲不准的,你讲是这个意思么?”
“也不是。反正,不打死钻山豹,他就要杀人。还专门杀好人。要打仗,就是要打死这些土匪。土匪死绝了,好人就有安稳日子过了,这叫你死我活,懂了么?”
“这没得说的,蔑匠。”石匠肯定地点了点头,“你还信不过我?”
田富贵没有再说什么。他坐在床上,不肯倒下去睡觉。隔了一会儿,他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句:
“石匠兄弟……”
“什么?”石匠侧过头来,应了声。
“我跟你商量个事情……”田富贵想了想,立即又改口说:“不哩。不是商量,是想求你一件事。”
“这就讲么?什么事?”
田富贵顿了一下,郑重地说:“……大事。”
“唉?”石匠听他的口气很不一般,便也郑重其事地转过身来,“你讲。我听着哩。”
“这一次执行任务,我……可能会被土匪打死。”
石匠听得心往下一沉,忙说:“乱讲!富贵,你想到哪里去了?”
“其实,这也是常有的事哩。”田富贵很认真又很平淡地说,“我讲过了,既然土匪没消灭光,就要打仗。打仗还不死人么?这有什么呢?人迟早要死的。死嘛,就要死壮烈一点。死得像个人样。你讲呢?”
“蔑匠,你今天夜里怎么的?跟我讲这些话做什么?”
“石匠,你我两个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你还救过我哩。我信得过你,好兄弟。”
“莫这么讲……”
“你听我讲,”田富贵执拗地往下说着,“我告诉你,你还记得石城北门那条暗道么?”
“当然记得。”
“那就好。从那条暗道出城,再顺东南方向走去五里路远的样子,有一个朝东的山坡,坡面上尽是红土哩。你晓得那个地方么?”
“晓得。那地方叫腊梅坡。一到冬天,满山的腊枝子开了梅花,好看得很哩。”
“是么?”田富贵在心里踟蹰一下,低沉地说:“我把菁妹子……就是我那女人,埋在腊梅坡上了。”
“……哦。”
“是我用手抠了好深个坑,亲手把她埋下去的。那地方,我……记得好准。”
石匠拍了一下大腿,兴奋地说:“好!蔑匠,你算是埋对了地方。听石城的老人讲,那地方风水最好。你女人有福气哩……”
田富贵凄然一笑,“是么?我想求你的事,你也会做么?”
石匠不再安慰他了,只是严肃地说:“好兄弟,你尽管讲。”
“我牺牲以后,也求你把我背到腊梅坡去,同我的女人埋在一起……”
“什么?”石匠吃了一惊。
“啊,莫莫!”田富贵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连忙补充说;“莫要挖开她的坟。她困得很,让她安安静静地睡去,莫惊了她。”他顿了一下,眼中忽然闪烁着憧憬的光芒,“只要在她的坟旁刨个小坑,把我放进去就要得了……”
石匠一转身,双手用力抱住了田富贵的双肩:“富贵兄弟!你,你又乱讲么?”
田富贵却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话感到后悔,反倒觉得身上轻松了一大截子。他凝重地朝石匠点了点头,“求你了,啊?我的好兄弟?”
他这不容抗拒的请求,混和着内心的全部真情实感扑向了平素心硬如铁的石匠。石匠先是愣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很快,他的眼睛内也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