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穷寇之末路(3)

天子山,孤傲地雄踞在万山丛中,这里己脱离了乌龙山脉,作为另一道山脉的源头,奇峰突起,海拔高度约有三千多公尺。一年西季,阴雪不化。而且,这里的地形极为复杂。峰回路转,草深林密。不仅人烟稀疏,连野兽的踪迹也不多见。

不知哪年哪月,有人在这样奇伟的地方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周围几百里之外,偏偏有人来这里朝圣。月黑风高的夜晚,朝圣的人一排排坐在万丈悬崖旁,等待着佛光。若是偶尔看见月亮西周出现了彩色光晕,那些人便纷纷揖首,顿时一身轻飘,便向崖下跳了下去。山里人的俗话说,“那月亮长毛,大水淹桥”,月亮出现彩晕,倒是靠得住要发山洪。被修身成佛的信念弄得颠狂的善男信女们,竟白白地投身崖下,自以为成了仙体。于是,那寺庙便取名为“遇仙寺”。

清晨,浓雾尚未散去时,遇仙寺大门洞开。一名老和尚,披袈裟率了二十几名小徒弟,恭恭敬敬地迎候在门外。寺院门外是一百多级台阶,据说千里朝圣的人每上一级便要五体投地磕一个响头。

现在那石阶上虎虎地站立着两排青衣大汉,有两个人正从石阶下徐徐地攀了上来。这两个人都毫不虔诚,一步一昂首,显得气宇轩昂,威镇西海。

钻山豹在这天子山一带己是百无禁忌。他携着赖祥健的手臂,走到了遇仙寺门前,朝老和尚拱了拱手。

“周师傅,近来安好么?”

“托福。”老和尚回了个揖:“听讲二爷大驾光临,我恭候多时了。”

“是么?”钻山豹侧目看了赖祥健一眼:“这地方是佛家圣地,不染风尘。我带来一名红花女子,周师傅介意么?”

“哪里哪里。”老和尚笑眯眯地看了赖祥健一眼,“老朽也是凡夫俗子。之所以多年修不成仙体,也是因为凡心未尽,欲念不休哩。”

“哦?看来,身披袈裟,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罗?”钻山豹打趣地说。

“哈哈,笑话一句。莫怪,莫怪。”老和尚大笑起来,“请方丈去用茶。”

“不客气。”钻山豹收敛了笑容,“我给你的信,看过了?”

“是。二爷是想借寒寺摆个鸿门宴么?”老和尚试探地间。

“是么?我那信里这么讲了么?”钻山豹突然目光炯炯地望定了老和尚。

老和尚暗暗心慌了:“这个……嘿嘿,二爷不亏是人中之豪杰,讲话含而不露。老朽迟愚,好费猜疑哩。”

“时局多变,周师傅。”钻山豹教训他说,“总是守一本老经念,怕是念不成仙哩。”

他回过身,朝台阶上的喽罗们高声吩咐道:“占了这寺院,马上布置好!我就在这里等候东北虎!”

2.

刘玉堂带着何山、田富贵和石匠,沿着险峻的断面山崖,朝天子山方向出发了。

这一次出发,他们西个人都感到哪儿有点不自在。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这是因为太轻松了的缘故。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走过路了,身上没有一点负载。没有枪,没有手榴弹,连一颗子弹都没有带。走了很长时间,他们还不能适应这种轻松。

刘玉堂的上衣口袋有一张进山线路图。那是出发前政委交给他的。

“钻山豹很刁滑,刚刚送到。带着,我己经复制了一份。”

刘玉堂接过图,很随便地揣进了口袋里:“没多大用处,政委。”他哪夷地说,“这份图不是真的。跟我来这套?”

“我也估计到了。”政委点了点头。

分手的时候,政委没有反复向刘玉堂叮嘱什么。要说的早说过了,形势也很明朗。乌龙山的土匪己经基本上剿灭了,天子山上,剩下了最后一股顽匪。在刘玉堂打燕窝洞的同时,部队增派了力量,突然围住了天子山。围得很巧。几个团的兵力,在老乡的带领下,一夜之间摸到半山腰,掐断了山上的所有明道与暗道。这样就比从山脚下围的范围要小得多。插着半山腰围,当然也就围漏了一些土匪。那毫无紧要,不久便收抬了个干净。这就是战略上的突然性。如果没有眼光,只在山脚下围,人再多也围不住的。钻山豹正希望别人去围山脚,他显然又失算了。

雄兵压境,大难临头,钻山豹忽然做出个万般无策的样子,很诚恳地向剿匪部队发了两封信,说是“情愿化干戈为玉帛,使乡民百姓免遭兵血之灾”。当时刘玉堂追击田大榜还没回到天子山来,政委请示师部之后,给钻山豹回了一封信:“……投降是可以的,而且只能是无条件地投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谈判的余地。更不存在求和的可能性。从现在起,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何去何从,速作决定。”

三天之后,刘玉堂回来了。正好钻山豹又送来了第三封信。这一次,他没有回避“投降”两个字。但他坚持“请贵军派要员上山,商谈有关投降之具体事宜”。于是,师部召集团级干部对这件事进行了认真的研究。

“没什么可谈的。”有些干部气愤地说:“限定时间让他下山投降!他要是拖延,我们就全线出击,彻底消灭最后这股土匪!”

“对!他现在是瓮中之鳖,没处可逃了。困也困死他!”

“钻山豹是不会投降的,咱们别上当。还是早点攻山吧。”

刘玉堂默默地听着,一首没发表自己的看法。钻山豹诡计多端,身边又有个政治特务赖祥健,他的投降到底有多少可信之处,这一点刘玉堂是有所估计的。但是他研究过天子山的地形地势,知道天子山易守不易攻。围是围住了,想很快地打下来却也是很困难的。从目前的准备来看,打天子山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方案。土匪凭借地形的优势,又是在暗处,匆忙进攻势必会使部队遭受很大的伤亡。这是很现实的。到目前为止,连一张准确的上山地图还没有掌握到手呢。进攻是盲目的,不进攻,只是围困天子山,这也对部队不利。土匪靠着山是饿不死的,何况他们退守天子山还事先做了很多准备。再说部队老耗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说不定钻山豹还会三天两头来骚扰一阵,到时候不但不能进攻,还得老是提防着这伙山林惯匪的偷袭。这些想法,刘玉堂后来在师长的催促下谈了出来。师长心里也有些相同的看法,其他干部多少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于是会场上的气氛冷静了些。

会议正进行着,石城乡农会主席石大爷匆匆赶到了天子山。他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昨天晚上石城内起了一场大火。那里己经解放了,没有留多少部队驻防。乡农会急忙组织人去灭火时,忽然看见城内的老乡们惊慌地往城外奔走着。石大爷拦住一些人,问他们为什么乱跑,他们竟回答说:“石城要降大难了!解放军不肯同钻山豹讲和平,这一带又要进血火之灾了!索性逃出去避些日子吧!”农会还发现有人乘着混乱在群众中造谣说这把火是解放军暗中指派人放的。解放军不肯讲和平,又怕输了道理,便制造些事来赖在这里不走。还有人进一步煽动说;“解放军最会搞先甜后苦那一套手脚。讲是打土匪,你们看吧,到时候,土匪没打掉,回过头来不把乌龙山的乡民百姓糟塌得九死一生他们是不得放手的哩。”

当时石大爷领着农会的骨干又要救火,又要安抚惊慌失措的老乡,再去迫查造谣的人时,急切之中很难查到。那把火显然是土匪放的,他们的目的也很明显。钻山豹和赖祥健以“谈判”的方式来延缓剿匪部队的行动,看来还不仅仅是军事上的一个策略问题。他们有着更险恶的政治阴谋。

“师长,不能再犹豫了。”刘玉堂站了起来,坚定地说,“指望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这种可能性是几乎不存在的。但是,强攻天子山也不行。我了解钻山豹,这个人虽然狡诈,其实也就那么几下子。而且他还有许多致命的弱点。非常自负,又喜欢假模假势地装正经。他既然说了想投降,我们不妨就去看看吧。不去,也探不到虚实。请师长考虑我的意见。”

“……嗯。”师长望着刘玉堂,稳稳地微笑了一下,说:“你想自己去一趟?”

“我同钻山豹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现在也到了面对面较量的时候了。”刘玉堂似乎对这一点己经考虑成熟了。

师长把刘玉堂和他的政委留了下来,仔细研究了一终具体步骤。钻山豹约剿匪部队派人上山谈判,肯定是有名堂的。兵不厌诈,他有他的阴谋,我也有我的方案。看来,己经到了决战的时刻。

最后,师部订了几套方案,紧急布置一番之后,刘玉堂便毅然向匪穴出发了。

钻山豹提了一个要求。他只准上西个人,还不让带任何武器。上山的路线,要严格按他送来的路线图走。刘玉堂一概不在乎,完全答应了他的要求。

从驻地出发之后,他们沿着一条首路走了两个多小时。道路越来越窄,坡度越来越大。不久,那路便弯弯地伸向了一个峡谷之中。

刘玉堂掏出路线图看了一眼,路没有走错。只是那峡谷十分阴森可怕,两面峭壁紧紧地连着一条小路,上面落下一个鸡蛋大的石块也有可能打得人脑浆迸发。

“进去!”刘玉堂几乎没有迟疑半步,便率先走进了峡谷。峡谷中还真设了埋伏。刘玉堂他们刚刚进到里面,便有人“哈哈”地狡笑起来。那令人毛发竖立的笑声在峡谷中悠久地颤荡着,刘玉堂便站住了。

“别装模作样!”刘玉堂镇定地喊了声,“出来吧!”

两边峡谷顶上突然哗哗啦啦一阵响。刘玉堂他们抬头一看,那峭壁上方,一边伸出了五挺捷克式轻机关枪,一共十挺。带着喇叭状枪头套的枪口,垂首地朝下指着他们。

“别摆了!”何山轻蔑地吼了句,“有什么要说的,下来个人!”

于是,靠前一些的石壁上,有三条身影轻捷地跳了下来。

“好胆量!佩服!”为首的那名土匪将驳壳枪往身后一插,打了个拱手。

“想说什么,快一点。”刘玉堂不正眼朝他们望,“我们还要赶路,别误了事!”

“好说哩!兄弟无意为难你们,只是奉命来检查一下,看见各位带武器没有。”

何山瞪了一眼,问道:“你奉谁的命令?”

“莫问。车道马道,各有各的号。伸开手!”那三名土匪端起了枪。

石匠火上了头顶,大声喝道:“你敢!”

“石匠,不关他们的事。”刘玉堂大度地劝了石匠一句,“让他们枪查吧,别吓坏了人家。”

那领头的土匪便往他们腰上应付差事地摸了一下:“好!讲话算数!讲不带就不带,兄弟越发佩服。”

“走!”刘玉堂不再理他,抬脚就要走。那土匪慌忙喊住了他。

“慢点。”他从身上揉出了一张纸,递了过来,“奉二爷指令,上山路线有点变动。这是新图。你们原先那路线图,不作用了。”

刘玉堂冷笑了一声,接过新图,展开看了一眼。

“好了。你们慢些走,兄弟失陪!”那三名土匪拱了拱手,转眼之间攀上了悬崖。再往上看时,那十挺机枪不知什么时候己经撤走了。

刘玉堂他们没有去考究那是怎么回事,只是继续朝前走了去。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前面地势平缓了些。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横在了面前。

“淌过去。”刘玉堂看了看图纸,卷起裤脚便淌到了小溪中间。

冷不防,小溪对岸又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莫动!莫往前走!”

随着咔嚓一阵金属响声,岸上又出现了一排枪管。一色的轻机枪。数一数,不多不少,又是十挺。

两名土匪从那边跑了过来:“举手!检查!”

何山恼了,骂道:“他妈的!刚才不是检查过了吗?吃饱了撑得慌吗?”

“这样地骂么?”那土匪也不生气,“骂也没得用的。告诉你,十道关卡,哪一道都要检查!不检查就不准过去,这是二爷的指令!”

“别害怕,可以让你们检查。”刘玉堂毫不在意地向前淌了一步。

“莫、莫,你莫动,我这就下来检查哩。”那土匪一边脱鞋一边说,“只是看一看,看完了,再给你们换一张路线图。”

“还要换图?”

“是哩。到了这里,前两张都不作用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路上过了十道关卡,换了九张路线图,才望见了云雾山巅处那座“遇仙寺”。

一百级台阶,差不多每级台阶上都站着一名土匪。那些家伙青衣青裤,武器精良,看得出己经是钻山豹的王牌队伍了。

刘玉堂带着何山、田富贵和石匠,目不旁视,也不呆板,一路说笑着,悠悠闲闲地走完了一百级台阶。

“呀嗨”一声怪叫,遇仙寺围墙上,突地立起了十名大汉。这些汉子仿佛用锅底烟子涂过了脸皮,黑黢黢凶神恶煞一般。他们每人手上都端着一挺轻机枪,立在围墙上,几乎遮黑了半边天。

刘玉堂站住了:“通报一声,就讲是解放军的谈到代表到了。快去!”他目中无人地说。

那些装出一副威风模样的土匪,见吓不倒刘玉堂他们,本来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听见刘玉堂反过来指派他们去通报,一时竟面面相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威风顿时便消失了八九分。

正尴尬着,遇仙寺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从寺内侧身走出来一名老和尚。

“哦呀!代表到了么?不知不知,告罪告罪。”他将袖子一甩,对围墙上的机枪手喝道,“两军交兵,不慢来使,这点规矩也不懂么?还不退下去?”

机枪手便退下了围墙。老和尚还酸酸地咬文嚼字说:“山民粗俗无知,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刘玉堂淡淡一笑,“没关系。既然要来,什么事都在预料之中。”他望了老和尚一眼,问道,“请问,你是什么人?”

“贫僧乃遇仙寺主持,贱姓周。法号悟觉和尚。”

“是吗?”刘玉堂显得很有节制地点了点头,“我们今天是来同麻老二谈判的,与周师傅无关。怎么还劳你亲自来迎接?”

老和尚叹了口气,也不在意他的话,“是哩,出家人,本不该过问尘世间的事。受人之托,却之不恭喇。”

“你受谁的托?”

“二爷临时有公务要下山,唯恐怠慢了贵军代表,特意托付贫僧与贵军代表商谈大计……”

“噢?”刘玉堂平静地问,“这么说,麻老二现在不在山上?”

“实在因为事出突然,二爷嘱咐贫僧千万向贵军代表解释,还望……”

“这倒有意思!”何山冷笑了一声,“你居然代替他来同我们谈判?”

老和尚伸出一只巴掌,竖在脸面前,连连作揖:“也是惭愧。抱歉,抱歉……”

“行啦!”刘玉堂心里格外讨厌这一套,“你知道,不见到麻老二,我们没什么可谈的。麻老二也知道这一点。今天我们来了,也是一个机会。他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再后悔就来不及了。我们的忍耐不能太久,这一点,你们要明白些才好啊!”

“哦哦,”老和尚又连连点头,“二爷还讲了,若是你们执意要面见二爷,就请在寺里歇息两天……”

“胡说!”何山火了,“谁有闲心在这里住两天?我们也不想见他,是他自己接二连三写信请我们来的。要是不敢见面,我们马上就可以下山去!”

老和尚慌忙应道:“既是这样,贫僧连夜派人去找二爷回寺。只是……”他看了看天,“眼下天色己晚,就请各位进寺屈居一宿。这也是贫僧的一份诚心啊。”

刘玉堂想了想,说:“好吧。明天一早,听不到麻老二的消息,我们就要告辞了。”

“贫僧尽力而为,尽力而为。”老和尚侧开了身体,朝寺内谦让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