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穷寇之末路(2)

这一带山坡上尽是碎石,泥土稀少。那红薯点下秧子之后,只是朝石缝里扎着长,没有一个红薯能够生得圆胖的。挖出来,像是一条条树根。

岩滚己经完全看清了田大榜的本来面目。他本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因此才流到这三不管的地段来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他一边挖着红薯,一边悔恨自己没有早些认出那“老叔”来。更令他追悔莫及的是不该把花儿从洞里叫出来认那畜牲不如的老叔。如今,那宝贝女儿落在了田大榜手里,万一有个长短,他这条命还留下来做什么呢?

他的心里像抽煎一样疼痛,但是他知道硬拼是救不了花儿的。黑牛用左手提着枪,一步不离地守着他挖红薯。要想个法子弄开这条蠢牛才好。

挖了一阵,岩滚忽然问:“兄弟,你饿么?”

“少讲话!”黑牛粗暴地喝了一句,“快挖!”

“在挖哩,没停手脚。我只是想,你要是饿了,先啃两根生红薯,不好么?”

“想来名堂?”黑牛骂道,“老子不饿!”

“不饿,那就是我空操了心。”岩滚便闷着头,继续挖红薯。那家伙不上钩,只好再想别的法子了。

隔了一会儿,黑牛开了口:“听好!给老子揩一根红薯,抛过来!”他到底耐不住肚子里的饥饿了。

岩滚心中暗暗一喜:“是哩。红薯多的是,做什么不吃,又不值钱哩。”

他用衣襟揩了一根细长的红薯根,扔了过去。山里的红薯,水份少,嚼起来很甜。黑牛来了口味,便又连着讨了几根。

“接好!”岩滚后来抛过来一个大的,“这根味道才不同哩。”

黑牛的右臂使不得力,便将左手的枪往右臂下面一夹,伸手便接住了那个大的。抓在手上,他忽然觉得那东西轻飘飘不像是红薯根。还没等他拿起来看,就感到那东西在手上猛地一弹。接着,他的五个手指头便像是剁了一刀,立即疼得麻木了。

“我,我个娘!”他怪叫了一声,急忙甩手。那东西却紧紧地夹在他手上,再也甩不掉。

“咦?红薯咬了手么?”岩滚提着尖嘴锄跑了过来,“莫不是错拿了野猪夹子?莫动,我来替你解化。”

夜色中,黑牛只觉得眼前“呼”地一道风扫过,那把尖嘴锄不偏不倚地挖进了他的头顶。岩滚像是挖红薯一样,挖中了他的脑袋之后,还别了一下锄头把。于是,一股粘糊糊的东西溅了出来。

“呸!吃了死的!”他狠狠地蹬了一脚黑牛的尸体,弯下腰去,捡起了那只驳壳枪。想一想,觉得那东西不够重量,又不晓得如何放,便扔到一边。

尖嘴锄挖黑牛的脑壳时竟松了锄头片子,岩滚使劲一拔,只拔出了一只木柄。他将木柄掂了掂,那木柄是岩栗子木做的,很重,很称手。

他便提着锄头柄,箭一般朝山下那火烧岩狂奔而去。

4.

岩滚顺着大坡,像块凌空滚下山来的飞石,不歇奔跑。他上山上得本不太远,不久就看见了火烧岩。

他一边跑一边想着怎样才能冲进屋去救出花儿,却忘了隐蔽自己。若是下面朝他放枪,他便连屋子的边都拢不去了。

果然,那屋子下头有人惊慌地喊了声“有人!”

接着,便“砰”地响了一枪。

岩滚的脚稍稍迟缓了一下,又听见那里响了第二枪。他心里猛一收缩,刚想不顾一切地奔下去,忽然感到那枪声不是朝他打来的。两声枪响之后,屋子周围也砰砰地打起了枪。像是有不少人围住了那屋子。

他凭着猎人的眼睛,仔细一看,发现屋子门外有个人弹了起来,像只受了惊的狐狸,一头掩出包围圈,向黑暗中狂奔而走。

确实有十多条人影围住了那“狐狸”。那“狐狸”钻出包围之后,围捕的人便呼啦啦追了过去。

这时候,岩滚突然看见屋门打开了。从那屋内,不要命地撞出来一个人影。那人影悲天抢地地哀号着,头发披散在身后。岩滚的心蓦地便喷了血。

“花儿!——”他狂喊了一句,两条腿一弹面起,迎着花儿扑了下去。

花儿认不得他了。她的衣衫被撕得所剩无几,皮肉上尽是一道道血痕。一见到岩滚,便乱抓乱踢:“畜牲;老畜牲啊。”她接不上气了,只横着心要去死。

“花儿!是爹爹哩!花儿!”岩滚见她那样子,悲痛欲绝,“爹爹害了你啊,花儿!我的花儿啊……”

紧随在花儿身后,又追上来了一个人。岩滚咬紧牙关,怒瞪着双眼,举起锄头柄朝那人便劈了下去。

那人灵巧地闪开了他的木柄,喝道:“莫乱打!清醒些!”

岩滚在昏狂中隐约听出了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便住了手:“你,你是那个?”

那女人是小分队的田秀姑。她没顾上回答岩滚的话,只是急急地走到花儿身边,用一件衣衫裹住了她那受了凌辱的身体。

“我们是解放军!”秀姑对岩滚说,“是来追捕田大榜的。来晚了一步哩,让你们受罪了。”

先前那些追赶那“狐狸”的人,大概追出去了很远。山沟那一头,又在放枪。好像是追上了。

岩滚并不知道解放军是什么人,但他知道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他侧耳听了听枪声,忽然对秀姑说:“菩萨,替我看好我的花儿。”

田秀姑还没明白他想做什么,就见他拔起脚来朝火烧岩跑了下去。

岩滚让仇恨冲昏了头,但是他还能清醒地判断仇人在哪一方。他跑到岩下那茅屋旁边,没有匆忙进屋,只是侧着身子从门口往屋内看了一眼。

他看见了。屋内己经没有人影,但岩滚看见岩壁上的绳梯不见了。洞口上方,那床竹席子往下垂着,一动不动。

用不着它动一动,岩滚便明白那里面掩盖着的是哪一种畜牲。他伸手在贴肉的衣兜里摸出了一张打火纸,那是猎枪上引火用的,怕受了潮,便随身带着。摸出来,还湿湿的。

他弯下腰去,迅速捡起一把干枯了的松毛枝。他将松毛枝裹住了打火纸,摊在石板上,用锄头柄朝下一磕,就听得“噗”的一响,松毛枝突地喷出了明火。

“老畜牲!伤天害理!老子今天送你一命!你个千刀万剐的畜牲啊!”

岩滚手一抖,将那燃得正猛的松毛枝子扔进了屋内。

山里人修屋,无砖无瓦。木板璧,茅草顶,怕的就是火。松毛枝扔进去之后,挨着什么燃什么。眨眼之间,浓烟卷着红火,满满地充了一屋。

田大榜自从听得门外六耳猫大叫“有人”起,便知道逃不脱了。他松开花儿,急忙叫六耳猫冲出去,引走门外的人,自己便三下两下爬上了岩壁上头那石洞。他身上带了西十发子弹,准备万不得己时都打出去,只留下一颗给自己最后用。

六耳猫还算尽忠尽孝,果然引走了门外的人。他考虑要不要趁机溜下来逃走,又怕门外还有人埋伏着。正没打定主意,那熊熊烈火便腾了起来。

他慌得在那狭小的洞子里乱耸动着身子。在燕窝洞,也是有人朝他的洞子里扔火把。那灼烫逼人的火焰,转瞬之间便舐着了他的衣衫。他百思不解。命中五行,怎么单单犯了这个火字呢?

火势极其凶猛,舐光了他的眉毛,又烧得他的面皮“嗤嗤”作响。有一名阴阳先生曾经奉承他说,那是一对寿眉。是一种福相。说有百年寿辰。寿眉燎了去,这阳寿还不尽么?

他再也耐不住火焰的毒啮了。那呛人心肺的浓烟,熏得他不断地咳嗽,他料定喉管里咳出了血。洞子仿佛是座熔炉,他的身体正在熔炉中枯缩着。他不管那洞口有多高,便向洞外蠕去。像一条脱出茧子的褐皮虫,蠕了好久,终于蠕出了茧壳。他昏头昏脑地从那两人高的洞口里跌了出来。

屋里尽是红光,他跌下来,感到身边是无边无际的火海。他在地下狂乱地打了几个滚,却无济于事。到处都是火,没有一处不在烧烤着他。

凭着一丝求生的本能,他居然迷迷蒙蒙地看见了门的位置。他的皮肤烧得萎缩了,想站起来,却再也站不首。

他终于带着一身的火焰,爬到了门边。这时候他看见门口正堵着一个人。那不是岩滚么?好怪!这堂侄,站在那里,身体怎么曲曲扭扭的?像是站在流动的河水里一般?

他想喊一声“岩滚救救我”,但是嗓子眼完全烤干了。大概同石城麻老大家的腊狗肉差不多吧?那干狗肉,不在滚水里泡上三天三夜,锯子拉斧子劈都弄它不动哩。

岩滚看见田大榜像根火柱子一样摸了出来,心里便舒畅了。他害怕那老畜牲就那么伸手伸脚地烧死在屋里,那就太便宜了他。

田大榜不愧是老匪根子,气大,总死不了。他摸到门边,还想活着摸出来。他的手臂平平地向两边伸着,好像是怕站不稳。那样子,更像是枯树桩上的两截枝板。他喊不出声音来了,但那神态分明是在喊。他想喊岩滚往他身上泼桶水,或是想让岩滚给他捂一床棉被灭了那火。

岩滚便窜进了那扇火门。他走到田大榜身旁,低下头去,十分认真地看了看那张烧焦了皮肉的老脸,这才发现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那老畜牲早己没皮没脸了。

他高高地举起岩栗木锄头柄,照着田大榜的脑壳,拼全力敲了下去。那一锄柄下得重,敲得田大榜的头发出了“啵”的一响。却也怪,头没有破。大概是让火烧硬了。他的身体也没有倒下去,也大概是烧首了筋骨。于是,岩滚又敲了第二下。这一次他的劲使得更大,而且那锄柄是横扫过来的。击中的位置正好在田大榜的脸上。田大榜便倒下了。

冲天的火光,己经将刘玉堂和小分队的队员吸到了火烧岩下。六耳猫不经打,早己成了小分队的枪下鬼。当他们回到这里时,火己经上了屋顶。无法去灭那火了,刘玉堂便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岩滚冲进屋去用锄柄劈田大榜,小分队的队员们,一个个提着枪,也在怒目注视着田大榜的最后毁灭。

田秀姑己经给花儿穿上了衣裳,扶着那可怜的女子来到了火场旁。花儿的眼中没了泪水,只有仇恨。

很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田大榜又爬起来了。他被岩滚第二次击倒之后,居然还能起来,而且,炸尸一样,一挺而起!

当然,他己经无法站稳了。也许那正是人家说的死不瞑目的景象吧?

岩滚却巴望他再站起来。他集聚着全身的力量,把一根锄柄在空中甩了一个圈,像是蛮铁匠抡大锤一样,准确无误地砸中了田大榜的脑门心。这一次,终于砸开了那颗焦枯的脑壳。这个横行了八十年的老畜牲,带着一身烟火,骤然倒了下去。

烈火席地卷过来,淹没了田大榜的尸体。他身体内大概有点油,那火在一霎间燃得格外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