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流民营笼罩在灰白雾气里,草棚顶上的露水凝成细珠,滴落在虞晚乔的肩头。她蹲在一处半塌的草棚下,指尖捻着从药渣里筛出的铅丹颗粒。这些暗红色碎末在晨光中泛着铁锈般的光泽,像干涸的血痂。
"三十七人出现癔症。"柳妙竹掀开草帘进来,骨铃上沾着新鲜的血迹,她眉梢微蹙,声音压得极低,"症状都是瞳孔扩散、幻听幻视——"
话音未落,外头骤然爆发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
虞晚乔抓起银针冲出去,正撞见一个少年用头猛撞水缸。他眼白布满血丝,嘴里嘟囔着"红眼睛要吃我",额头上全是自己抓出的血痕,指甲缝里还嵌着草屑和泥土。
"按住他!"虞晚乔一把扯下发带,迅速捆住少年手腕,银针飞快刺入他合谷穴。少年浑身一颤,随即剧烈抽搐,突然呕出一滩黑绿色的胆汁,腥臭气里混着淡淡的曼陀罗花香。
柳妙竹用簪尖挑起呕吐物,凑近鼻尖轻嗅,眉头拧得更紧:"不是普通癔症,是毒。"
草棚阴影里忽然传来窸窣声。虞晚乔猛地回头——三个药王宗弟子正鬼鬼祟祟往水井倾倒药粉,晨雾中,他们的衣摆沾着同样的铅丹碎末,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圣药赐福!"为首的弟子敲着铜锣,声音洪亮得刺耳,身后两人抬着大木桶,药汁浑浊如泥浆,"饮此药者,百病不侵!"
流民们争先恐后涌向木桶,眼中满是渴求和麻木。虞晚乔刚要上前阻拦,柳妙竹一把拽住她手腕:"你看那老妇。"
排队领药的佝偻老妪,右手小指缺了半截——和军械车孩童尸体一模一样。虞晚乔心头剧震,却见老妪突然转头,浑浊的眼球首勾勾盯过来,嘴角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姑娘也来喝药?"
柳妙竹的骨铃突然剧烈震颤。
老妪的袖口寒光一闪——
虞晚乔本能地侧身,一柄淬毒的柳叶刀擦着她耳畔飞过,"铮"的一声钉进身后草棚立柱,刀尾犹自颤动。
"六十岁以上、缺小指。"柳妙竹冷笑一声,指节抵在簪尾,随时准备出手,"复国盟的'药婆子',专管灭口。"
药王宗弟子见状,立刻掀翻木桶,混着铅丹的药汁"哗啦"渗入泥土。虞晚乔扑过去想抢救药渣,指尖刚碰到桶沿,后颈突然一凉——
老妪的指甲抵在她命门穴上,声音沙哑如磨砂:"虞姑娘,老身请你试新药。"
腐臭的地窖里,虞晚乔被铁链锁在药碾上,手腕磨出一圈红痕。老妪佝偻着背,在石臼里"咯吱咯吱"研磨曼陀罗籽,每碾一圈就念叨一句:"红眼睛大人要活口..."
虞晚乔悄悄活动手腕——柳妙竹方才塞给她的发簪正卡在锁链缝隙里。她借着碾药声的掩护,用簪尖轻轻拨动锁簧,眼睛却盯着墙角药篓:"婆婆用的甘草不对。"
"嗯?"老妪手一顿,浑浊的眼珠斜睨过来。
"甘草得用河西道的,您这篓子里混了断肠草。"虞晚乔放缓语气,嗓音刻意放软,"我帮您挑出来?药性相冲会死人的。"
老妪狐疑地凑近药篓,枯爪般的手指拨弄草叶。虞晚乔趁机猛拽锁链——"咔嗒"一声,机括弹开!她抓起药碾朝老妪砸去,自己滚到墙角抓起一把甘草就往嘴里塞——曼陀罗毒开始让她视线模糊,眼前浮现出扭曲的红影。
"哐当!"
地窖门突然爆裂,木屑飞溅中,柳妙竹踹门而入,簪尖寒光一闪,首接钉穿老妪的衣袖将她钉在墙上。身后跟着个意想不到的人——谢惊澜提着西域弯刀迈进来,刀尖还在滴血,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哟,虞姑娘吃独食?"
他抛来个皮囊,虞晚乔接住灌下一口,辛辣冲得她咳嗽——是西域解毒砂混着马奶酒,滋味烈得像吞了炭火。视线逐渐清晰时,她看见谢惊澜刀柄上刻着和鹞鹰传信相同的暗记,是一只展翅的鹰隼。
"马帮的解毒方子,滋味如何?"谢惊澜挑眉。
虞晚乔抹去唇边药渍,冷冷道:"比你的刀法还糙。"
柳妙竹"嗤"地笑出声,手腕一翻收回簪子,老妪顿时软倒在地。她弯腰从老妪怀里摸出个铜铃铛,晃了晃,里头"沙沙"作响:"铅丸藏铃,摇起来就是催命符。"
流民营中央的空地上,三十多个中毒者被草绳捆在木桩上,症状轻的还在喃喃自语,重的己经口吐白沫。谢惊澜半跪在一个孩子面前,捏着他下巴灌药,那孩子突然睁大眼睛,童音嘶哑地唱起来:"铜铃摇,红眼笑,小指头换糖糕..."
虞晚乔浑身发冷——这童谣和军械车尸体烙印完全吻合。她翻开孩子衣领,锁骨处果然有针眼,但这次还多了个新鲜烙痕:药王宗的火焰纹。
"不是复国盟单独作案。"柳妙竹用簪尖挑开个药包,指尖捻了捻粉末,冷笑,"铅丹、曼陀罗、断肠草——三味药君臣佐使,只有药王宗才懂这种阴毒配伍。"
谢惊澜突然吹了声口哨,悠长锐利。众人抬头,只见雾气中走出两道身影——白慕川拎着个血淋淋的包袱,眉眼冷峻如刀;身后跟着鼻青脸肿的百里棠,一边走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
"南诏使馆地牢找到的。"白慕川抖开包袱,几十个铜铃铛"叮叮当当"滚落一地,每个铃舌都被铅丸替换,"每个铃铛里都藏着毒。"
百里棠举起个铜匣,得意洋洋:"还有这个——"匣子打开,里面赫然是截小指骨,"放在使馆密格最深处,差点要了小爷命。"
虞晚乔接过骨头细看,突然踉跄后退——骨头上细密的锯痕,和她父亲验尸记录里的一模一样。
"这是......"她嗓音微哑。
"十年前虞大人验过的尸骨,"白慕川沉声道,"被南诏人收藏至今。"
柳妙竹突然一把拽过百里棠的衣领:"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哎哟轻点!"百里棠夸张地哀嚎,"小爷偷东西时撞见个南诏娘们,那鞭子抽得——"
"说人话。"柳妙竹眯眼。
"好吧,"百里棠撇嘴,"是故意挨的,不然怎么混进地牢?"
柳妙竹冷笑一声,甩开他:"蠢货。"
百里棠揉着脖子嘟囔:"最毒妇人心......"
正午的阳光终于驱散雾气。虞晚乔在临时搭起的医棚里写下药方:甘草二两配解毒砂,另加黄连解毒。写到最后"铅毒需牛乳缓解"时,毛笔突然被抽走。
"歇会儿。"白慕川递来碗热牛乳,自己却捂着肋下皱眉。虞晚乔这才发现他衣襟渗出血迹——是旧伤崩裂了。
"你——"
"无碍。"他打断她,声音低沉。
谢惊澜在棚外嗤笑:"白将军逞什么英雄?"他甩来卷羊皮,"马帮刚截获的,南诏人要在皇陵水闸投毒。"
羊皮卷上画着水闸机关图,标注处朱砂写着"铅丹入水,三日见效"。柳妙竹骨铃轻响:"今日正好是第三日。"
"分头?"百里棠刚开口,就被西道眼刀瞪住。
"一起。"虞晚乔擦净银针,别回衣襟,"这次谁都不准单独行动。"
白慕川忽然抓住她手腕,将日头帕塞进她掌心:"带着。"帕子还带着他的体温,上头鸳鸯补过的针脚有些歪斜,显然是匆忙缝的。
谢惊澜的弯刀在阳光下划出银弧:"走了,杀畜生去。"
柳妙竹突然从袖中掏出个瓷瓶抛给百里棠:"接着。"
"什么好东西?"百里棠笑嘻嘻接住。
"毒药,"柳妙竹冷着脸,"吃了立刻毙命那种。"
百里棠手一抖,瓷瓶差点落地。柳妙竹翻身上马,唇角微勾:"骗你的,金疮药而己。"
虞晚乔看着两人斗嘴,无声地叹了口气,翻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