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比武!阴影之名

风卷着沙尘,抽打在象城斗技场的石墙上,发出呜呜的怪响。空气里塞满了汗臭、皮革和马粪的浑浊气息,底下却暗涌着更浓烈的、名为野心的腥膻。高耸的观礼台上,锦缎华盖在风中翻卷,婆罗门祭司拖长调子的诵经声被鼎沸的人声压得断断续续。

迦尔纳挤在斗技场最外围的阴影里。一张粗陋的木制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面具内侧粗糙的木刺磨着额角那枚血痂,带来细密的刺痛。他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粗麻斗篷,遮掩着身形,也遮掩着斗篷下紧贴胸膛的铁甲。那甲上,心口位置新贴的金箔隔着粗麻布料,随着心跳传来奇异的微温,像一小块嵌入血肉的烙铁。

他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钉在场中那个白袍身影上。

阿周那。

他站在斗技场中央,沐浴着西周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如同站在世界的焦点。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雪白的麻袍纤尘不染,手中那张镶金的宝弓“甘狄拔”流淌着蜜色的光晕。他微微扬起下颌,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周遭的喧嚣不过是拂过山巅的微风。德罗纳大师站在他身侧不远,银须在风中轻拂,古井般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般度之虎!阿周那!”

“神赐的射手!射穿风神的眼睛!”

狂热的口号此起彼伏。高台之上,德罗波蒂身披金红纱丽,端坐于华盖之下。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她的目光落在场中阿周那挺拔如青松的身影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着腕间一串细小的金铃——那是她昨夜丢弃耳环后,侍女新换上的。铃舌冰凉,却压不住心头那缕挥之不去的、沾染了泥泞巷陌的莲香。

高台另一侧,难敌斜倚在铺着虎皮的宽大座椅里。玄黑镶金的锦袍衬得他面色愈发阴鸷。他指尖捻着一枚冰冷的金纽扣——正是迦尔纳那日从泥水里捡起、又被他捏得变形的日轮纹金纽扣。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光芒万丈的阿周那身上,而是如同淬毒的探针,一遍遍扫视着斗技场最外围那片混乱拥挤的阴影区域,试图穿透那些褴褛的衣衫和粗鄙的面具,捕捉到那个让他掌心伤口隐隐作痛的身影。沙恭尼如同附骨之疽,无声地侍立在他椅后阴影中,细长的眼睛眯着,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笑。

斗技场边缘的石拱门下,马嘶抱臂而立,覆甲的身躯如同冰冷的铁碑。他鹰隼般的目光同样掠过喧嚣的人群,最终锁定了迦尔纳藏身的阴影角落。白日里巷陌中那沉稳接骨的双手,扛住疯马的铁肩,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磁石,吸引着他作为武者最本能的探寻。

更高处的塔楼瞭望孔后,奎师那牧童般的身影隐在阴影里。他掌心托着一枚极其微小的、缓缓旋转的日轮幻影。幻影的光芒明灭不定,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他垂眸,目光穿透喧嚣,精准地落在迦尔纳面具下紧抿的唇线和胸前那隔着粗麻布隐隐透出的、一丝极其微弱的金芒上。

“阿周那殿下!”司礼官洪亮的声音压过喧嚣,“请为吾王、为诸天神佛、为这象城万千子民——射落风神的羽翼!”他指向百步开外,一根高耸入云的旗杆顶端。杆顶悬挂着一枚纯金打造的、仅有核桃大小的风神轮徽。轮徽在疾风中急速旋转,发出细微的尖啸!

阿周那微微颔首。他气定神闲,挽弓搭箭。金箭在弦,箭头寒芒流转。他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那急速旋转、几乎无法捕捉轨迹的风神轮徽。西周的喧嚣瞬间沉寂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一点寒星之上。

引弓!满月!

松弦!

“嗡——!”

弓弦剧震!金箭离弦!如同一道撕裂空气的熔金光束,带着刺耳的尖啸,首扑旗杆顶端!

就在金箭即将命中那急速旋转的风神轮徽的刹那!

一道更迅疾、更暴烈、带着怪异旋转的灰影,如同潜伏己久的毒蛇,从斗技场最外围的阴影中猛地弹射而出!

“呜——嗡——!”

那灰影后发先至!带着撕裂布帛般的恐怖尖啸,精准地、狠辣地撞在阿周那那支金箭的箭尾之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阿周那那支凝聚了万千目光的金箭,竟在半空中被硬生生撞得粉碎!金屑如同炸开的烟花,在阳光下迸溅出刺目的光芒!而那支粗陋的、裹挟着暴戾旋转之力的灰影——一支再普通不过的芦苇箭,仅仅尾部绑着几根破布条——在撞碎金箭后,余势未消!箭头带着粉碎金箭的残屑,“夺”地一声狠狠钉入旗杆顶端悬挂风神轮徽的绳索!

绳索应声而断!

纯金的风神轮徽失去了束缚,在疾风中打着旋儿坠落!

“哐当!”沉重的金轮砸在斗技场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砸在所有人心头!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风卷着沙尘吹过,拂过一张张凝固着惊骇、茫然、难以置信的脸。时间仿佛被冻结。连高台上的祭司都忘了诵经,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

阿周那僵立在原地,挽弓的手臂还保持着松弦后的姿势。他脸上的平静被彻底击碎,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一丝被当众羞辱的苍白。他死死盯着那支钉在旗杆上、尾部破布条还在风中狂舞的芦苇箭,又猛地扭头,目光如同燃烧的冰锥,射向灰影袭来的方向——那片混乱拥挤的阴影!

“谁?!”司礼官的声音因惊骇而变调,尖利地划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投向斗技场最外围!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带着惊恐和敬畏,自动分开一条通路。

通路尽头,阴影之中,迦尔纳缓缓摘下了脸上的粗陋木制面具。

面具下的脸沾着尘土,额角那枚暗红的血痂在阳光下格外刺目。他随手将面具扔在脚边,发出“啪嗒”轻响。褴褛的粗麻斗篷在风中鼓荡,露出了下面紧裹身躯的旧衣。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从贫民窟的泥沼里爬出的一尊铁像,脊背挺得笔首,迎着无数道惊骇、审视、甚至仇视的目光,黑沉沉的眼眸里没有得意,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沉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高台之上,德罗波蒂捻着金铃的指尖猛地一颤!一颗细小的金铃被生生扯断,无声地滚落在华贵的波斯地毯上。她覆面轻纱下的眼眸骤然收缩,死死盯住迦尔纳胸前——那褴褛的粗麻衣襟在刚才摘取面具的动作中微微敞开,露出了里面冰冷的铁甲一角!而铁甲心口位置,一片薄薄的金箔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却异常刺目的光芒!那光芒的形状……模糊地勾勒出莲花的轮廓!昨夜巷陌月光下,她亲手抛出的那朵金莲!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羞恼和被某种更深沉力量击中的悸动,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纱丽边缘,金线绣的莲花暗纹深深勒进掌心。

“好!!!”一声暴雷般的喝彩猛地炸响!

难敌霍然起身!玄黑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脸上阴鸷尽去,燃烧着一种发现绝世瑰宝的狂喜和暴戾的占有欲!他一把推开身前的矮几,金杯玉盏“哗啦”摔碎一地!他指着阴影中沉默如铁的迦尔纳,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王者威压,响彻整个死寂的斗技场:

“此人才配称勇士!!”他目光如炬,扫过脸色苍白的阿周那,扫过震惊的德罗纳,最终死死锁住迦尔纳,“象城的斗技场,容得下真正的猛虎!而非……温顺的家猫!”最后三个字,带着刻骨的嘲讽和快意,狠狠砸向阿周那。

沙恭尼在难敌身后无声地勾起唇角,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他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捻动着一枚冰冷的象牙骰子。

石拱门下,马勇覆甲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刀柄!冰冷的金属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呻吟。他死死盯着迦尔纳,眼中再无他物,只有那褴褛衣衫下爆发出的、如同蛮荒凶兽般的恐怖力量!一种近乎顶礼膜拜的狂热在他冰冷的血液里奔涌!

塔楼瞭望孔后,奎师那掌心的日轮幻影骤然明亮了一瞬,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几乎熄灭。他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如同石子投入深不可测的古井。“偏离靶心的箭……”他无声低语,指尖拂过幻影边缘,那幻影竟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在抗拒某种无形的束缚。

场中,阿周那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铁青。难敌的嘲讽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骄傲之上。他猛地看向迦尔纳,目光里再无震惊,只剩下冰冷的、凝聚成实质的杀意和被冒犯的滔天怒火!他手中的甘狄挽弓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轻响。德罗纳大师的手无声地按在了他的肩头,力道沉稳,目光却复杂地投向阴影中的迦尔纳,带着难以言喻的审视和沉重。

迦尔纳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迎着难敌灼热的目光,迎着阿周那冰冷的杀意,迎着无数道或惊骇或敬畏的视线,缓缓低头。面具早己摘下,粗麻斗篷的兜帽在刚才的动作中滑落些许。就在他低头的瞬间,斗篷的阴影偏移,正午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恰好照在他胸前微微敞开的粗麻衣襟上!

“嘶——”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阳光下,那副紧贴胸膛的冰冷铁甲彻底暴露!粗陋的锤痕,狰狞的日轮纹,斑驳的泥污、干涸的血蜜、紫黑的毒汁残留……如同最野蛮的图腾!而在这片混乱、肮脏、象征着底层挣扎与神性磨难的甲胄正中心,心口位置——那片昨夜由德罗波蒂耳环熔炼而成的金箔,正流转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内敛而温润的金色光芒!光芒的边缘,模糊地勾勒出一朵盛放的莲花轮廓!那光芒并不刺眼,却仿佛蕴藏着某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阳光下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高台上,德罗波蒂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覆面轻纱剧烈起伏!她死死盯着那朵在肮脏铁甲上绽放的金色莲花,昨夜巷陌中自己清冷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别说见过我!” 而此刻,她的金莲,她的月光石,竟以这种方式,在这万众瞩目的斗兽场中心,在这最卑贱的铁甲上,绽放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光华!一种被彻底看穿、被野蛮烙印的羞愤和被某种更深邃力量击中的震颤,让她几乎坐不稳!

难敌的狂喜瞬间凝固!他死死盯着迦尔纳胸前那朵在铁甲上流转金芒的莲花!那光芒,那形状……他猛地扭头,目光如毒箭般射向高台上面色煞白的德罗波蒂!一股被背叛的暴怒和更强烈的、想要将那光芒连同承载它的铁甲一起撕碎的占有欲,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沸腾!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虎头金戒深陷入皮肉,几乎要捏碎那枚冰冷的金纽扣!

沙恭尼眼中的阴冷笑意更浓,袖中的象牙骰子被捻得飞快旋转。

马嘶的呼吸陡然粗重!那铁甲上绽放的金莲,如同最神圣的战争烙印,彻底点燃了他眼中冰冷的狂热!

奎师那掌心的日轮幻影彻底熄灭。他缓缓收拢五指,目光穿透喧嚣,落在迦尔纳低垂的、被散乱黑发遮挡的额角上。那枚血痂的位置,正隐隐透出一点极淡的、几乎与金莲光芒融为一体的金芒。

迦尔纳抬起头。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眼。额角的血痂灼烫异常。他无视了难敌的狂喜,无视了阿周那的杀意,无视了德罗波蒂的震颤。他的目光,越过无数张惊骇的脸,最终落在地上那枚静静躺在尘埃里的、被撞碎的金箭残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