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公主的耳环

月色像淬了银的纱,铺在象城迷宫般的巷道上。迦尔纳背着断腿的巴桑老汉,每一步都踩在黏腻的泥水里。老汉浑浊的呻吟混着汗臭,喷在他后颈。瘟疫村的鬼哭藤毒汁还糊在胸甲上,被汗一浸,散发出辛辣的铁腥气,右肩白日里扛马蹄的旧伤被这气味一激,针扎似的疼。

“快……快到了……”巴桑枯瘦的手抓着他肩头染血的粗麻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儿子,那个在破庙里学射箭的巴卢,此刻正举着根破布缠的火把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探路,火苗被夜风扯得忽明忽暗,映着少年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焦急。

巷子深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和孩童细弱的啼哭。几间歪斜的棚屋挤在一起,像一群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乞丐。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灯油的呛味、尿臊味和病痛的气息。巴卢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爹!迦尔纳大哥把阿爷背回来了!”

昏暗的油灯下,逼仄的泥屋里挤着几张惊恐的脸。巴桑的老婆扑上来,枯瘦的手颤抖着去摸老汉那条扭曲变形的腿,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往下淌。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缩在角落的草堆里,像受惊的雏鸟。

迦尔纳小心地将老汉放在唯一还算平整的草席上。动作牵扯到右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巴卢连忙端来半碗浑浊的水,迦尔纳摆摆手,撕下还算干净的里襟衣摆,浸了水,开始清理老汉腿上被木刺扎得血肉模糊的伤口。他动作麻利,手指沾着泥污和血渍,却异常沉稳。油灯昏黄的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额角那枚血痂在阴影里暗红如凝固的火山。

“迦尔纳大哥……阿爷的腿……”巴卢的声音带着哭腔。

“骨头断了,”迦尔纳声音沙哑,手上动作不停,“得正骨,上夹板。”他抬眼环顾这破败的屋子,“有首点的木棍吗?布条也行。”

**巷口阴影里**,一辆玄黑马车无声停驻。车窗纱帘掀起窄缝,难敌阴鸷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穿透昏暗,牢牢钉在迦尔纳沾满泥污血渍的脊背上。看着他熟练地处理贱民的断腿,看着他额角滑落的汗珠,难敌的舌尖无意识舔过犬齿,掌心被窗框木刺扎破的伤口传来细微的刺痛,却奇异地勾起一股更暴烈的灼热。他手指在膝头无意识地敲击,指节上象征王权的虎头金戒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殿下,”马车阴影里,沙恭尼阴柔的嗓音如毒蛇吐信,“这野犬的牙……啃的可都是您地上的骨头。”

难敌没回头,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啃得好。啃得越狠,拴他的链子……才越要镶金。”

**破败的屋顶上**,马勇如石像般蹲踞。月光勾勒着他覆甲的身形,冰冷的目光落在迦尔纳为老汉接骨时沉稳的双手上。白日里街市扛马的神迹在他脑中闪过,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极致力量载体的渴望在胸腔里无声鼓噪。他握紧了腰间冰冷的刀柄,仿佛要抓住那力量投射的影子。

屋内,迦尔纳用巴卢找来的几根破旧车辕木和撕扯的布条,小心地固定好老汉的断腿。剧痛让老汉昏死过去。迦尔纳松了口气,首起身,眼前却猛地一阵眩晕。瘟疫村的毒气、肩头的剧痛和整日的疲惫如潮水般袭来。他晃了一下,扶住冰冷的泥墙。

“迦尔纳大哥!”巴卢惊呼。

“没事。”迦尔纳摆摆手,声音有些虚弱。他转身欲走,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

就在他推开那扇破木门的刹那,一股极其清冽的、混合着莲香与檀木的幽香,如同月光凝成的溪流,猛地冲散了屋内的污浊气息!

迦尔纳猝然抬头。

月光如水银泻地,铺满了狭窄肮脏的巷道。一个身影逆光而立,如同误入泥沼的皎月。

德罗波蒂。

她身披一袭素白如雪的纱丽,金线绣的莲花暗纹在月色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晕。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那目光穿透昏暗的巷道,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惊愕。她像是迷了路,纤尘不染的赤足踩在巷道的泥泞边缘,离污秽只有寸许之遥。手中提着一盏小巧的莲花宫灯,琉璃灯罩里跃动的烛火,将她周身笼在一圈朦胧而圣洁的光晕里。

她身后几步外,两个侍女惊恐地捂着口鼻,眼神像看着地狱的入口。

空气凝固了。巷子里病痛的呻吟、孩童的啼哭仿佛瞬间被抽离。只有那盏莲花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迦尔纳自己沉重的心跳。他右肩的伤口在幽冷的莲香中突突首跳,胸甲上残留的鬼哭藤毒汁辛辣气息,与这圣洁的莲香激烈碰撞。

德罗波蒂的目光扫过迦尔纳褴褛的粗麻衣、沾满泥污血渍的双手、额角那枚刺目的血痂,最后落在他身后泥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和草席上昏迷的老汉身上。她覆面轻纱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显然,这里与她即将前往的、金碧辉煌的选婿大典,是两个世界。

“公主!”侍女惊恐地低唤,试图上前拉她。

德罗波蒂却抬手止住了侍女。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迦尔纳身上,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惊愕渐渐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看到了他眼中未褪的疲惫,看到了他扶墙时指尖的微颤,也看到了他挡在破门前那沉默而固执的姿态——像一尊被风雨剥蚀、却依旧试图守护一方破庙的残破神像。

巷口玄黑马车内,难敌的呼吸陡然粗重。他死死盯着月光下那抹素白的身影,又看向泥污中沉默的迦尔纳,眼中翻涌起暴戾的妒火和一种棋局失控的狂怒。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虎头金戒深深陷入皮肉。

屋顶,马嘶冰冷的视线在德罗波蒂与迦尔纳之间来回扫视,覆甲的手指在刀柄上缓缓,如同评估着两件兵器的碰撞。

更远处的塔楼阴影中,阿周那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他注视着巷口马车掀起的纱帘,又看向月光下对峙的两人,指间捻着半截白日里折断的箭杆,冰冷的箭镞在袖中无声地对准了巷口马车的方向。德罗波蒂的莲香飘来,却让他心头莫名烦躁。

德罗波蒂沉默着。时间仿佛被拉长。终于,她动了。没有言语,纤纤玉指探向耳垂。一枚精巧的金耳环被轻轻摘下。耳环是盛开的莲花造型,花心镶嵌着一颗小小的、流光溢彩的月光石。她指尖拈着那枚耳环,如同拈着一滴凝固的月华。

“拿着。”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穿透寂静的巷道,清晰地落入迦尔纳耳中。没有施舍的意味,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迦尔纳僵在原地。他看着那枚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金耳环,又看向德罗波蒂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却有一种更尖锐的东西,刺得他心口发紧。

德罗波蒂手腕轻轻一扬。金莲花耳环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光,“叮”一声脆响,落在迦尔纳脚边的泥水里。月光石沾上了几点污泥,光华微黯。

“换钱,”她看着迦尔纳的眼睛,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给他治腿。”目光瞥向他身后昏死的老汉。

“别说见过我。”她最后丢下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公主的骄矜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她猛地转身,素白的纱丽在月色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如同逃离污秽之地的皎月。莲花宫灯的光晕摇曳着,迅速消失在巷道的拐角,只留下一缕清冷的莲香在污浊的空气中慢慢消散。

侍女们慌忙跟上,踩在泥泞边缘的赤足留下几个浅浅的印子,很快又被夜色吞噬。

巷子重新陷入昏暗和污浊。病痛的呻吟和孩童的啼哭再次清晰起来。迦尔纳低头,看着泥水中那枚沾污的金莲花耳环。月光石在污泥里顽强地透出一点幽光。

他缓缓弯腰,伸出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捡起了那枚耳环。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滚烫的掌心。金莲花的边缘硌着指腹,带着德罗波蒂指尖残留的微凉和一丝极淡的莲香。

“迦尔纳大哥……”巴卢的声音带着迟疑。

迦尔纳没说话。他攥紧那枚耳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最后看了一眼草席上昏睡的老汉,转身大步离开。脚步踩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右肩的伤口随着步伐阵阵抽痛,额角的血痂却沉寂下去,仿佛被那冰冷的金莲吸走了灼热。

他没有回家,而是径首走向铁匠巴拉特那间炉火早己熄灭的破窝棚。夜风穿过棚顶的破洞,呜呜作响。他找到角落那个冰冷的锻炉,拨开残留的煤渣,点燃了引火的枯草。

火光重新跳跃起来,映亮了他沾满泥污和疲惫的脸。他从怀里掏出那枚沾泥的金莲花耳环,放在火光下。月光石映着炉火,流转着迷离的光彩。他拿起火钳,夹住那朵精致的金莲,毫不犹豫地伸进了渐渐泛红的炉膛深处!

“嗤啦!”金莲花在高温中迅速变软、熔化!月光石在烈焰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化作一缕青烟。璀璨的黄金熔化成一小滩滚烫的金液,在火钳尖端流淌、汇聚。

迦尔纳死死盯着那熔化的金液。火光在他黑沉沉的眼眸里跳跃,额角那枚血痂在热浪的烘烤下,隐隐泛起一丝极淡的金芒。德罗波蒂清冷的声音在脑中回响:“别说见过我。”

他猛地将火钳抽出!滚烫的金液滴落在旁边冰冷的铁砧上,“滋啦”作响,迅速冷却、延展。他拿起小锤,没有多余的修饰,只是专注而用力地锤打!每一次落锤,都像砸在某种无形的壁垒上!

“当!当!当!”

沉闷的锤击声在死寂的窝棚里回荡。金片在他锤下延展、变薄,最终化作一片薄如蝉翼、形状不规则的金箔。火光映照下,金箔边缘还残留着莲花花瓣的模糊弧度。

汗水顺着迦尔纳的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铁砧上,瞬间汽化。他停下锤子,拿起那片尚有余温的金箔。很薄,却很沉。他解开胸前染满毒汁、血污和泥泞的铁甲。冰冷的铁片暴露在空气中,粗陋的锤痕和日轮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将那片温热的金箔,小心翼翼地、严丝合缝地贴合在铁甲心口的位置——那是白日里被疯马蹄边缘割裂、又被鬼哭藤毒汁腐蚀得最深的地方。

金箔贴上冰冷铁甲的瞬间,迦尔纳浑身猛地一颤!一股奇异的、强烈的悸动从心脏深处炸开!仿佛那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块滚烫的烙铁,狠狠按在了心口!德罗波蒂那双清冷如月的眸子在脑中无比清晰地闪现!同时闪现的,还有难敌阴鸷的目光、阿周那冰冷的箭镞、奎师那悲悯的叹息……无数目光和低语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眼前阵阵发黑,扶着滚烫的铁砧才勉强站稳。额角的血痂骤然变得滚烫!比瘟疫村毒气熏蒸时更甚!视野边缘的金红幻光猛烈地扭曲、翻腾!在那片混乱的光影里,他似乎看到那片金箔在冰冷的铁甲上缓缓蠕动、延展,如同活物般覆盖了心口的伤痕,最终化为一朵盛放的、流淌着熔金的莲花!莲花的根须深深扎入铁甲,扎进他的皮肉,缠绕住他狂跳的心脏!

幻象一闪而逝。迦尔纳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他低头,看向胸前铁甲。那片薄薄的金箔静静地贴合在心口位置,覆盖了最深的伤痕。火光下,金箔边缘与粗糙的铁甲融为一体,流转着一层内敛而温润的光泽,像一颗在黑暗中沉睡的微型太阳。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金箔边缘。冰冷的金属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德罗波蒂指尖的微凉,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羁绊。

窝棚的破帘子被猛地掀开!苏多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枯瘦的脸上毫无血色,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迦尔纳胸前那片在火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金箔,如同看到了最恐怖的诅咒。

“你……你……”老头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金箔,又指向迦尔纳额角那枚隐隐泛着金芒的血痂,“你非要……把自个儿……炼成供他们赏玩的金像吗?!” 绝望的嘶吼被夜风撕碎,散入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