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裹着死味儿。
不是寻常的尸臭,是种甜腻腻、烂乎乎的怪味,像熟透的瓜果掉进粪坑里沤烂了,又混着牲口热烘烘的腥膻气。离河滩那片歪七扭八的茅草棚子还有半里地,那股味儿就糊住了迦尔纳的口鼻,钻心刺肺。
苏多死死拽着他的胳膊,枯树枝似的手指几乎嵌进他皮肉里。“回去!”老头喉咙里滚着低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死气沉沉的村落,“瘟神爷开席了!你想去当添头菜?!”
迦尔纳没吭声。目光越过苏多花白的头顶,落在那片死寂的棚户区。没有鸡鸣狗吠,没有孩童哭闹,连炊烟都没有。只有风卷着枯草和破布在泥地上打旋儿。几处棚子塌了半边,黑洞洞的窟窿像被挖掉眼珠的眼眶。空气里那股甜烂的腐臭,就是从那窟窿里飘出来的。
“巴桑家的二小子……昨天埋的。”苏多声音抖得厉害,指着村口一棵枯死的老榕树,“还有瓦罐家的婆娘,今早咽的气……尸首还在屋里头烂着呢!没人敢进去收!”他猛地攥紧迦尔纳的胳膊,“你想让老子给你收尸?啊?!”
迦尔纳的目光却钉在村尾一处半塌的草棚上。棚前泥地里,歪歪扭扭画着几个炭笔画的小人,旁边还扔着个编了一半的草蚱蜢。那是罗希特的家。白日里在破庙,那孩子还怯生生地问他,能不能用草绳给他的弓尾巴也编个穗子。
额角的血痂突然毫无征兆地一烫!一股灼热的气流顺着颈侧血管窜上头顶!视野边缘瞬间漫开一片诡异的金红色!在那片金红扭曲的光晕里,他似乎看到罗希特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黑暗角落,小脸烧得通红,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喊着“迦尔纳大哥……”
幻象一闪而逝。迦尔纳猛地闭眼再睁开,眼前依旧是那片死寂的村落,甜烂的腐臭更加浓烈地钻进鼻腔。
“爹,”他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松开。”
苏多手指像焊在了他胳膊上,老脸上沟壑纵横的肌肉都在抽搐:“你要敢进去,老子……老子打断你的腿!”
迦尔纳没再说话。他伸出左手,一根、一根,掰开苏多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动作很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苏多浑浊的眼里翻涌起绝望的怒意,还有更深沉的、被恐惧浸透的悲哀。
“你……”老头嘴唇哆嗦着,看着儿子掰开自己最后一根手指,看着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那片散发着死亡甜香的村落。佝偻的背影在暮色里剧烈地颤抖,最终化作一声被风扯碎的、野兽般的呜咽。
迦尔纳踏进了村口。脚下的泥地是软的,黏糊糊的,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腐烂的脏器上。那股甜腻的腐臭瞬间浓烈了十倍,像无数只腐烂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撕下衣襟布条,浸湿了捂在口鼻上,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死亡气息。
第一间棚屋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板,“吱呀”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昏暗的光线下,地上蜷着一具小小的尸体。是瓦罐家的小女儿,才五六岁,浑身浮肿发黑,皮肤上布满了流着黄水的脓疱,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她打转。甜烂的气味就是从这里最浓。
迦尔纳胃里一阵翻搅。他退出屋子,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酸水。右肩的旧伤在这甜腐的空气里隐隐作痛。
“救……救命……”隔壁传来微弱的呻吟,气若游丝。
迦尔纳循声过去。一个干瘦的老头瘫在草席上,浑身滚烫,同样布满了流脓的疱疹。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看向门口的身影,枯爪般的手无力地抬起一点,又颓然落下。“水……水……”
迦尔纳环顾西周。水缸是空的,角落里扔着个破陶罐,里面是浑浊的泥汤。他撕下另一块衣襟,浸透了泥水,拧干,小心地敷在老头滚烫的额头上。老头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随即又陷入昏沉。
他退出屋子,站在死寂的村道上。夕阳的余晖像垂死的野兽吐出的最后一口血,泼洒在坍塌的棚屋和扭曲的枯树上。甜烂的腐臭无处不在。他感到一阵眩晕,额角血痂灼烫依旧,却并未带来力量,反而像块烧红的烙铁,提醒着他这片土地正在被某种看不见的毒火焚烧。
神庙方向,一缕祭祀的檀香被风吹来,稀薄得几乎闻不到。露台的孔雀蓝纱丽早己不在。
河滩淤泥深处,德罗波蒂白日里丢弃的染血金铃花瓣,正被浊水慢慢吞噬。
迦尔纳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他需要药!猛药!能压住这毒火的药!
村尾那棵巨大的菩提树下,立着一座低矮的土庙。庙墙斑驳,神龛里的泥塑神像缺胳膊少腿,落满了鸟粪。那是村里唯一还算完整的地方。迦尔纳记得,老祭司达塔说过,庙后那片野林子深处,长着一种叫“鬼哭藤”的毒草。毒得能放倒一头牛,但以毒攻毒,或许……
他不再犹豫,拔腿冲向土庙。庙墙下蜷缩着几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浑浊的眼睛麻木地看着他跑过。
绕过土庙,就是野林子。藤蔓纠缠,荆棘丛生。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被茂密的枝叶吞噬,林子里迅速暗沉下来。那股甜烂的腐臭被草木的湿腐气息稍稍冲淡,但空气更加沉闷,带着不祥的静谧。
迦尔纳拔出随身的小石刀,劈砍着拦路的藤蔓。荆棘划破他的手臂和脸颊,带来细密的刺痛。额角血痂在昏暗的林间隐隐发烫,视野边缘的金红幻光再次浮现,这一次却扭曲得更加厉害,无数腐烂的人脸在光影中沉浮哀嚎。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清醒。汗水混着血水淌进眼睛,杀得生疼。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往深处钻。光线越来越暗,林子里的气味也变得诡异起来——浓郁的草木腐气中,夹杂着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怪味,像烧红的铁块丢进了硫磺坑里。
就是它!鬼哭藤!
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他看到前方一片被雷火烧过的焦黑空地上,爬满了暗紫色的藤蔓。藤蔓粗如儿臂,表皮布满恶瘤般的疙瘩,正渗出粘稠的、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紫黑色汁液!藤蔓所过之处,草木尽皆枯黑!
迦尔纳撕下布条缠住口鼻,那辛辣的气味依旧刺得他眼睛流泪。他握紧石刀,小心地靠近。脚下踩着焦黑的枯枝,发出“咔嚓”的脆响。就在他伸手欲砍的刹那!
“嘶嘶——!”
一条手腕粗的毒蛇猛地从藤蔓下弹射而起!三角形的蛇头张开,露出森白的毒牙,闪电般噬向他的手腕!
迦尔纳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后急仰!毒牙擦着他手腕掠过,带起一阵腥风!同时脚下踩着的焦枯树根“咔嚓”断裂!他重心顿失,整个人向后栽倒!
“噗通!”
后背狠狠砸进一片湿冷粘稠的泥沼里!腐臭的淤泥瞬间淹没到胸口!更可怕的是,那片泥沼边缘,正流淌着鬼哭藤渗出的剧毒汁液!紫黑色的毒液如同活物,迅速向他陷落的身体蔓延过来!
迦尔纳奋力挣扎,淤泥却像无数只手死死拽着他往下沉!右肩的旧伤被泥沼的阴寒一激,剧痛钻心!辛辣的毒气混合着泥沼的腐臭疯狂涌入他的口鼻!视线开始模糊,额角血痂的灼烫感仿佛要将他的头颅烧穿!
他拼命向上伸手,指尖离那鬼哭藤的藤蔓只有寸许!剧毒的紫黑汁液几乎要沾上他的手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暴烈的、源自骨髓深处的灼热洪流猛地从额角血痂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他眼前猛地爆开一片刺目的金光!那金光如有实质,瞬间逼退了视野里扭曲的腐烂幻象!
“呃啊——!”迦尔纳喉咙里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陷在泥沼中的身体爆发出恐怖的力量!他竟硬生生在粘稠的泥潭中拔身而起!带起漫天腥臭的泥浆!
他踉跄着扑到鬼哭藤前,手中石刀带着破空的风声狠狠劈下!
“噗嗤!”坚韧的藤蔓应声而断!紫黑色的毒汁喷溅而出!迦尔纳侧身避开要害,几点毒汁溅在他的左臂上,“嗤啦”一声轻响!皮肤瞬间灼起几个燎泡!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他顾不得疼痛,一把扯下裹在胸前的粗麻布包袱!那副沉甸甸的铁胸甲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他抓起断藤,将断口处喷涌的、剧毒的紫黑汁液,狠狠抹在冰冷的铁甲上!
“滋啦——!”
毒汁接触铁甲的瞬间,竟发出烙铁淬火般的刺耳锐响!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辛辣铁腥的毒烟猛地腾起!铁甲表面迅速被紫黑色的粘液覆盖,腐蚀出“滋滋”的细响!一股奇异的、带着腐败甜香和金属焦糊的怪味弥漫开来!
迦尔纳强忍着剧痛和眩晕,将沾满毒汁的铁甲胡乱裹回胸前。冰冷的铁片紧贴滚烫的皮肤,藤蔓的剧毒与胸甲上残留的污泥、血蜜、以及白日里疯马蹄下的血污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心悸的气息。他抓起砍下的几截断藤,转身踉跄着冲出野林。
当他浑身污泥,胸前铁甲糊满紫黑毒汁,跌跌撞撞冲出野林子时,夜幕己完全降临。土庙前那几盏昏暗的油灯,在死寂的村落里如同鬼火。
几个还能动弹的村民瑟缩在庙墙根下,惊恐地看着这个从死亡之地爬出来的身影。他胸前那副铁甲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诡异的紫黑色幽光,藤蔓的毒汁还在顺着甲片沟槽往下淌,滴落在泥地里,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细小的白烟。
“药……”迦尔纳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将手中剧毒的断藤扔在地上,“捣碎……敷在疱疹上……”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一个干瘦的老妇人哆嗦着爬过来,捡起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断藤。她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沾了一点藤蔓断裂处渗出的紫黑色汁液,又抬头看向迦尔纳胸前那副糊满毒汁、还在微微冒着腐蚀烟气的铁甲。昏黄的灯光下,那甲片表面被毒汁腐蚀的地方,竟隐隐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内敛的暗金色泽!像是被剧毒淬炼过的金砂!
老妇人浑浊的老眼里突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她猛地扑到土庙斑驳的墙根下,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拼命地抠挖着墙上剥落的泥皮和苔藓!泥灰簌簌落下!
“婆子!你疯了吗!”有人虚弱地呵斥。
老妇人充耳不闻,指甲翻裂了也浑然不觉。她终于抠下了一小撮混杂着墙灰和苔藓碎屑的粉末。那粉末在昏暗的油灯下,竟也泛着一点极其微弱的、类似庙宇金顶的碎金光泽!那是穷苦村民年复一年,用微薄的心意涂抹在土庙墙壁上的、劣质的金粉!
老妇人哆嗦着,将那点混杂着墙灰和劣质金粉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虔诚,轻轻涂抹在迦尔纳胸前那副被剧毒汁液覆盖的铁甲上!金粉沾染了紫黑的毒汁,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奇异地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流转的幽蓝光泽!
“神子……神子甲胄……”老妇人喃喃自语,枯槁的脸上泪水纵横,“金光……驱邪……神……神会护佑……”她沾满金粉和毒汁泥灰的手指,颤抖着在迦尔纳冰冷的铁甲上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符号。
“胡闹!”一声苍老的怒斥从庙门口传来。老祭司达塔拄着拐杖,脸色灰败,被两个同样病恹恹的村民搀扶着。他看着老妇人疯狂的行径,看着迦尔纳胸前那副糊满毒汁、又被涂抹上污秽墙灰金粉的铁甲,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愤怒。
“亵渎!这是亵渎!”达塔的声音因愤怒和虚弱而颤抖,拐杖重重顿地,“神庙的金粉!岂能沾上这……这污秽之甲!沾上这带来瘟疫的邪魔之血!”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迦尔纳,“滚出去!带着你的毒和你的邪气滚出村子!别让瘟神追着你的脚印来啃噬我们最后一点活气!”
迦尔纳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达塔的怒斥、村民惊恐的低语、胸前铁甲上那幽蓝流转的微光、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甜烂腐臭……像无数根针扎进他剧痛的太阳穴。他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土庙那斑驳的、被抠掉一小块的金粉墙壁。那的、肮脏的泥墙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纯净的金色光芒,如同被掩埋的日轮核心,在黑暗中无声地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