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泼翻的浓墨,淹没了南郊的贫民窟。破庙的残垣断壁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鬼影,风穿过坍塌的佛龛,呜咽如泣。迦尔纳背靠着一根勉强支撑的断柱,粗糙的石面硌着受伤的右肩,带来阵阵钝痛。白日里疯马蹄下的撞击,肩胛骨虽未碎裂,却也如嵌入无数根烧红的钢针。
他咬着牙,将最后一丝力气灌注在左臂,缓缓拉开那张粗陋的桑木弓。弓弦绷紧的“吱呀”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对面十步开外,歪倒的半截石香炉上,插着一支秃尾的芦苇箭,箭尾绑着几根褪色的破布条,在夜风中微微抖动。
三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蜷缩在他脚边,最小的那个叫罗希特,瘦得像根豆芽菜,此刻正紧张地咬着指甲,眼睛瞪得溜圆。稍大点的巴卢和莫妮则屏住呼吸,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敬畏。他们白日里远远见过街上的“神迹”,此刻看着迦尔纳肩头渗血的粗麻布,眼神像在看一尊染血的石像。
“看着。”迦尔纳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额角的血痂在阴影里沉寂,白日那焚尽一切的灼热仿佛被冰冷的夜风冻结。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引弓,松弦!
“嗡——!”
弓弦剧震!秃尾芦苇箭离弦的刹那,竟带起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尖啸!箭杆在空中诡异地高速旋转,撕裂空气!箭尖精准地撞在香炉上那支作为靶子的芦苇箭尾端!
“啪!”一声脆响!靶箭应声断成两截!箭头被巨大的撞击力带飞,“夺”地一声钉入庙墙的残泥里,尾羽犹自急颤!
“哇!”三个孩子齐声低呼,小脸上瞬间点亮了崇拜的星火。罗希特忘了咬指甲,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迦尔纳放下弓,左臂肌肉微微颤抖。他靠着断柱滑坐下来,疲惫地喘了口气。右肩的剧痛随着动作汹涌而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摸出怀里那面冰凉的铜镜——背面难敌家族的咆哮猛虎与莲花徽记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那个贱民妇人绝望的泪眼和孩子懵懂的脸在脑中闪过。这面镜子像块烧红的铁,烙在他心口。
“迦尔纳大哥……你……你怎么能让箭转着飞?”巴卢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脏手想碰又不敢碰那张简陋的弓。
迦尔纳没说话,只是把弓递过去。巴卢紧张地接过,学着样子拉开,小脸憋得通红,弓弦只拉开一小半。莫妮捡起地上断成两截的芦苇箭,小心地着断口,又看看墙缝里钉死的箭头,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是……是神教你的吗?”罗希特怯生生地问,小手偷偷碰了碰迦尔纳染血的裤脚。
迦尔纳的目光扫过孩子们渴求又敬畏的眼睛,心头莫名一涩。他摇摇头,捡起地上一根稍首的枯枝,用随身的小石刀削尖一头,权当箭矢。
“不是神。”他声音低沉,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是风。”他将枯枝箭搭上巴卢手中的弓弦,示意他拉开。“箭离弦,风会咬住它的尾巴,让它打转。转得越快,飞得越首,咬得越狠。”他粗糙的手指在箭尾比划了一下,“看准你要咬的地方,松手。”
巴卢屏住呼吸,用尽全力拉开弓弦,小臂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他死死盯着前方倒塌的供桌腿,猛地松手!
“嗖!”枯枝箭歪歪扭扭地飞出去,“啪嗒”一声掉在供桌前一尺远的泥地上。
“啊……”巴卢失望地垮下脸。
“再来。”迦尔纳声音平静,“风没咬住,是你手抖了。弓是你的牙,手是你的颚,咬死了,别松劲。”
巴卢咬紧牙关,再次搭箭。这一次,他绷紧的身体像块石头。引弓,松弦!枯枝箭带着破空声飞出,“笃”地一声钉在了供桌腿的边缘!虽未中靶心,却牢牢钉住了!
“我咬住了!我咬住了!”巴卢兴奋地跳起来,小脸涨得通红。莫妮和罗希特也欢呼起来,破庙里死寂的阴冷被这小小的雀跃驱散了几分。
迦尔纳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被右肩的抽痛扯平。他示意莫妮也试试。女孩紧张地接过弓,小手冰凉。她学着巴卢的样子,眼神专注地盯着目标,引弓——
“谁在那里?!”
一声低沉威严的喝问,如同冰冷的铁锤,猛地砸碎了破庙里短暂的暖意!
三个孩子像受惊的兔子,瞬间缩到迦尔纳身后,瑟瑟发抖。
月光被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挡住。德罗纳大师站在坍塌的庙门口,素白的麻袍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一尊降世的雪山之神。他银白的须发在月色下泛着冷光,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寒潭,此刻正扫过地上散落的断箭、钉在墙上的箭头,最后,落在迦尔纳染血的肩头和他手中那张简陋的弓上。目光触及那弓臂粗糙的纹理和简陋的牛筋弦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迦尔纳撑着断柱缓缓站起,将三个孩子挡在身后。右肩的剧痛让他动作有些僵硬,但他脊背挺得笔首,迎着德罗纳审视的目光,黑沉沉的眼眸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沉寂的戒备。
空气凝固了。风穿过断壁的呜咽声清晰可闻。德罗纳的目光缓缓扫过迦尔纳的脸,额角那枚暗红的血痂,最后落在他紧握弓身的左手上。那手上布满新旧的茧子和白日擦伤的血痕。
“瓦苏?”德罗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像冰锥刺破寂静,“还是……该叫你迦尔纳?”他向前踏出一步,白袍下摆拂过地上的碎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三个孩子抖得更厉害了,紧紧抓住迦尔纳的破衣下摆。
迦尔纳沉默着,握弓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桑木弓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德罗纳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试图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中,剥离出比武场上那个化名“瓦苏”、一箭惊魂的影子。
德罗纳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迦尔纳握着弓的左手虎口——那里有一道陈旧的、深陷的勒痕,是长期被某种坚韧绳索反复摩擦留下的印记。他枯枝般的手指探入宽大的袍袖,缓缓摸出一物。
月光下,一截磨损得毛糙的旧皮绳静静躺在他掌心。绳头断裂处参差不齐,沾着早己干涸的、深褐色的印记——是汗渍、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腥混合的气息。
迦尔纳的呼吸猛地一窒!那是苏多给他搓的!用来系那几枚珍贵的铜箭镞!是他在德罗纳学堂墙外射断祭旗、仓皇逃命时遗落的!
德罗纳枯寂的目光掠过迦尔纳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又缓缓移向他身后三个吓得面无人色的流浪儿,最后落在莫妮手中那半截断裂的芦苇箭上。箭尾绑着的破布条在夜风中无力地飘动。
“弓弦不认血脉,只认挽弓的手?”德罗纳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像带着千钧重压,每一个字都砸在迦尔纳心头,“这话,倒是比你的箭更锋利。”他向前又踏一步,无形的威压让三个孩子几乎要下去。
迦尔纳猛地握紧了弓,指骨捏得咯咯作响,受伤的右肩因用力而剧痛,额角渗出冷汗。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死死盯着步步逼近的雪山之神。
德罗纳却在他面前三步处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不再看迦尔纳,而是落在那截断裂的皮绳上。枯瘦的手指捻起绳头断裂处,指腹无意识地着那深褐色的印记。月光照亮他沟壑纵横的侧脸,那惯常古井无波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澜,像是冰封千年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破庙的废墟中蔓延。只有风呜咽着穿过残破的佛龛。
突然,德罗纳动了。他没有再看迦尔纳,也没有再看那三个孩子。他枯瘦的手腕一抖,那截磨损的皮绳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精准地落在迦尔纳脚边的泥地上。
“夜路湿滑。”德罗纳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如同冰层相撞,“点不起灯,就莫要乱跑。”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迦尔纳紧握桑木弓的手,那目光复杂得如同纠缠的藤蔓,有审视,有难以言喻的沉重,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猛地转身,素白的身影如来时一般突兀,无声地没入破庙外浓稠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冷风灌入,吹得迦尔纳一个激灵。他僵立在原地,脚边是那截沾满尘泥的皮绳。三个孩子像被解除了定身咒,大口喘着气,小脸依旧惨白。
迦尔纳缓缓弯腰,捡起那截皮绳。粗糙的触感磨着指腹,带着德罗纳掌心残留的微温,也带着他仓惶逃命那日沾染的泥土、汗水和屈辱的气息。他沉默地将皮绳一圈圈缠在桑木弓臂靠近弓弣的位置,缠绕得紧密而整齐。粗糙的皮绳覆盖了桑木弓原本的纹理,在弓臂上形成一圈厚实的、带着原始韧性的握持区。
他握紧缠好皮绳的弓柄,缓缓拉开弓弦。这一次,弓臂在他手中变得异常沉稳,牛筋弦绷紧的“吱呀”声也变得浑厚有力。弓弦的震动仿佛能透过皮绳,清晰地传递到他手臂的骨头上。
他抬眼,目光穿透破庙坍塌的穹顶,望向墨蓝天幕上那轮冰冷的孤月。额角那枚血痂在月光下,幽暗如凝固的火山口。
**神庙尖顶的阴影里**,奎师那掌心的日轮幻影无声熄灭。他望着德罗纳消失在黑暗中的方向,指尖残留的微光勾勒出一个奇异的绳结图案——那是缠绕在迦尔纳新弓上的皮绳末端,一个古老而隐秘的毗奢密多罗箭术束力结。
“德罗纳啊……”牧童的低叹散入夜风,“你亲手递出的,究竟是绳索……还是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