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城主街的青石板蒸腾着白气,空气黏稠得能攥出油。迦尔纳抱着裹甲粗布包袱,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苏多在前头走得飞快,老头浆硬的麻衣后脊梁洇开深灰汗渍,每一步都踩得石板“啪啪”响,仿佛要踏碎这片令人窒息的繁华。
“低头!别瞎看!”苏多压着嗓子回头呵斥,浑浊的眼扫过绸缎庄门口挑拣纱丽的贵妇,像扫过淬毒的刀尖。
迦尔纳收回目光。那些金线绣的莲花蔓草,刺得他额角血痂隐隐发烫。他抱紧包袱,粗布下铁甲冰冷的轮廓硌着心口。巷口污水沟旁,几个光腚的贱民孩童正为半个烂椰子打架,泥点溅到路过婆罗门雪白的足衣上。
“吠陀圣地,污秽退散!”冰冷的斥责如鞭子抽来。孩子们吓得僵住,像一群被钉在泥地里的脏麻雀。
迦尔纳指节发白。怀里铁甲似乎更沉了。
突然——!
街那头炸开海啸般的惊叫!人群如被镰刀割倒的麦子,“哗”地裂开一道血肉鸿沟!
“马惊了!闪开——!”
一驾镶金嵌宝的马车,疯兽般冲撞而来!拉车的两匹纯黑骏珠赤红,碗口大的铁蹄砸得石板火星乱爆!雕花车门疯狂开合,里面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驾车侍卫半个身子悬空,缰绳深勒进掌心,鲜血淋漓!
人群成了炸窝的蚁群!推搡!踩踏!卖花老妪的竹筐被撞飞,金盏菊在无数鞋底下碾作金泥。瓜果摊轰然倾覆,甜瓜椰子滚成一片狼藉的彩球。
混乱的漩涡中心,一个小黑点滚了出来。是个泥猴似的孩子,追着滚走的椰子,懵懵懂懂栽在了疯马奔袭的死亡路径正中!他吓傻了,张着嘴坐在滚烫的石板上,连哭都忘了。
“我的娃——!”街边爆出妇人撕心裂肺的惨嚎。她拼命前扑,却被倒卷的人潮死死按回,伸长的手臂徒劳地抓向那片小小的阴影。疯马扬起的尘暴己扑上孩子的脸!巨大的铁蹄阴影如死神斗篷轰然罩下!
**露台上**,孔雀蓝纱丽无风自动。德罗波蒂覆面轻纱下,捻着金铃的指尖骤然收紧!铃舌深陷进的指腹,沁出血珠。她看着那扑向死亡阴影的褴褛身影,心头莫名一悸——像有根生锈的琴弦被猛地拨响!
**街角**,一辆玄黑马车悄然停驻。车窗纱帘掀起一角,难敌阴鸷的目光如淬毒的匕首,正钉在迦尔纳身上。当那身影炮弹般射向疯马蹄下时,他嘴角玩味的弧度瞬间冻结。“找死……”低语未落,瞳孔骤缩!
时间在迦尔纳的感官里被无限拉长、挤压。风声、尖叫、马蹄砸地的闷响、尘埃颗粒的飞舞……一切纤毫毕现。额角血痂轰然灼烫!一股熔岩般的力量炸开西肢百骸!
“滚开——!”野兽般的嘶吼撕裂空气!
他扑到孩子身前,根本无暇俯身。千钧一发!右肩悍然上迎,如一根不屈的铁桩,狠狠撞向那泰山压顶的巨蹄!
“嘭——!!!”
骨肉与精铁撞击的闷响!令人牙酸的骨裂呻吟!
迦尔纳眼前炸开无边黑暗!右肩瞬间失去知觉,唯有剧毒般的疼痛顺着脊椎疯狂上窜!身体被巨力撞得向后滑行,赤脚在滚烫石板上刮出刺耳锐响!但他死死钉在原地!用肩骨,用血肉,用那副被神血和凡铁共同浇筑的躯体,硬生生扛住了死神之蹄!
疯马痛苦惊嘶!前冲之势被硬生生遏止!庞大身躯因惯性高高仰起,两只前蹄在空中疯狂刨动!倾斜的车厢里,女人的尖叫戛然而止。
迦尔纳单膝深跪,右肩死死抵着冰冷沉重的马蹄。鲜血泉涌,浸透粗麻,在尘土里洇开刺目的红。他脖颈青筋虬结如怒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迦尔纳——!”苏多目眦欲裂的嘶吼穿透喧嚣。
就在此刻!另一匹疯马被同伴惨嘶彻底激狂!它怒扬左蹄,裹挟着更暴烈的死亡风压,朝着迦尔纳毫无遮挡的左肋,雷霆踏下!这一蹄若中,足以将他五脏六腑踏成肉泥!
**箭楼阴影中**,阿周那搭箭的手指无意识扣紧弓弦。冰冷的箭镞,隔着喧嚣人群,精准锁定迦尔纳毫无防备的背心。德罗纳的判词在脑中轰鸣:“偏离靶心的箭……”可此刻那褴褛身影爆发出的、近乎神迹的力量,让他指节捏得死白。偏离?此箭若出,恐将贯穿整个象城的命运罗盘!他猛地折断手中箭矢!
死亡的阴影己笼罩头顶!迦尔纳瞳孔缩成针尖!右肩被死死压制,避无可避!额角血痂灼烫欲燃!视野边缘泛起熔金般的赤红!
“轰!”
沉闷的撞击声并非来自肉体!
迦尔纳在绝境中拧身!唯一自由的左拳,包裹着血痂点燃的、非人的爆发力,如出膛的陨石,狠狠砸在踏来马蹄的关节筋腱最脆弱处!拳锋过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啸!
“唏律律——!”瘆人的骨裂声伴着战马凄厉到变调的惨嘶!那扬起的巨蹄瞬间软塌,庞大身躯轰然侧栽!车辕在刺耳的呻吟声中生生断裂!
车厢里死寂。
迦尔纳压力骤减!腰腹爆发出最后凶性,身体向侧方急滚!左臂如铁钳抄起地上泥猴,死死护入怀中!
“咚!”那只压着他右肩的巨蹄,踏碎了他刚才跪立的石板!蛛网般的裂痕如狰狞的伤疤,刻在青石表面!
迦尔纳抱着孩子滚出丈外,后背狠撞在翻倒的瓜果架棱角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怀里的小泥猴终于“哇”地哭出声,响彻死寂的街道。
**神庙尖顶**,无人注意的檐角。奎师那牧童般的身影倚着石兽,掌心托着一枚微缩的、流转着赤金光芒的日轮幻影。他垂眸看着街上蜷缩的血影,指尖轻拂过幻影边缘,低叹如风:“父亲啊,您给的枷锁…快困不住这团火了…”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唯有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惊马垂死的喘息。
尘土缓缓沉降。所有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个废墟中的身影上。褴褛的粗麻衣被血和泥浸透,右肩一片模糊的猩红。左臂却如最坚硬的堡垒,护着怀中啼哭的生命。散落的黑发间,额角那枚血痂红得惊心动魄,隐隐流转着未熄的金芒。
“娃!我的娃!”妇人挣脱人墙,连滚爬爬扑来,颤抖着抱回孩子,泪水混着污泥淌了满脸。
迦尔纳撑着剧痛的身体试图站起,一阵眩晕袭来。
“儿啊!”苏多枯瘦如鹰爪的手死死扶住他左臂,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老头浑浊的眼扫过儿子血肉模糊的肩,扫过碎裂的石板,扫过那匹瘸腿哀鸣的骏马,最后定格在玄黑马车掀起的那角纱帘后——难敌那双燃烧着惊愕与更炽烈火焰的眼睛。苏多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恐惧如冰水灌顶!
“走!!”苏多从喉咙深处挤出野兽般的低咆,拖着迦尔纳就往人缝里扎!力气大得骇人,迦尔纳几乎被他架离地面!“快走!离开这鬼地方!”
人群这时才轰然炸开!敬畏的、狂热的、惊骇的声浪几乎掀翻屋顶。
“神迹!苏利耶显灵了!”
“他扛住了疯马!用肩膀!”
“一拳!就一拳砸断了马腿!”
“神子!他一定是太阳神子转世!”
……
无数道目光如滚烫的针,刺在迦尔纳背上。他踉跄着被苏多拖拽,下意识回头寻找那个裹甲的包袱。
目光掠过狼藉街面,猛地撞上**露台**。
孔雀蓝纱丽在微风中轻扬。德罗波蒂依旧凭栏。覆面轻纱下,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穿透尘埃与喧嚣,牢牢锁住他。不再是探究,而是一种近乎灵魂震颤的专注。她捻碎的金铃花汁将指尖染成幽蓝,一滴混着花汁的血珠正顺着指尖滑落,砸在露台雕栏上,洇开一小片惊心动魄的暗色。她浑然不觉,只望着他肩头那片刺目的猩红,低不可闻地呢喃:“原来卑贱者的血…比金沙更灼眼…”
**街角玄黑马车**内,难敌的手仍攥着撕裂的窗框,木刺深深扎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死死盯着迦尔纳消失的巷口,眼中翻涌着暴戾的占有欲和一种棋手发现绝世棋子的狂喜。“这光芒…”他舔去掌心混着木屑的血,声音沙哑滚烫,“…只能刻上俱卢的烙印!”
迦尔纳被苏多死命拖入狭窄脏污的小巷。黑暗瞬间吞没了喧嚣和那些令人窒息的视线。右肩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闷哼一声,几乎软倒。
“撑住!”苏多声音抖得不成调,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走,像背后有恶鬼追赶。老头枯瘦的手冰冷如铁,指甲几乎掐进迦尔纳左臂皮肉。
巷口光亮处,那惊魂未定的妇人抱着孩子追了上来。她扑通跪倒在迦尔纳脚边的泥泞里,不顾肮脏,将脸深深埋下:“神子…神子恩人!”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东西,哆嗦着打开——是一面边缘磨得发亮的小铜镜,背面隐约有繁复的刻痕。
妇人抓起孩子糊满泥浆的小手,将铜镜塞进去,又推着孩子的手,将那面冰凉的铜镜用力按在迦尔纳染血的掌心:“神子…求您…求您的福泽庇佑这孩子…平安长大…”她泣不成声,额头重重磕在泥水里。
迦尔纳意识昏沉,掌心传来铜镜冰凉的触感。模糊的视线里,他下意识地翻转镜面。磨光的铜镜背面,污泥和血渍下,一个熟悉的徽记在昏暗光线下骤然刺入眼帘——咆哮的猛虎缠绕着莲花!象城王族,难敌家族的徽记!——这贱民妇人,怎会有王族赏赐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