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蜜血医心

疼。像有几百只毒蚂蚁在骨头缝里啃。

迦尔纳蜷在草棚角落的烂草席上,浑身筛糠似的抖。冷汗浸透了粗麻布,湿漉漉地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又冷又黏。左肩那道被王族卫兵刺穿的伤口,肿得老高,皮肉翻卷着,边缘泛着不祥的黄白色,脓血混着黑黄的药泥不断往外渗,散发出一股甜腻的腐臭味。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伤口剧痛,喉咙里火烧火燎,连吞咽唾沫都像吞刀子。

苏多蹲在旁边,用块破布蘸着浑浊的凉水给他擦额头。老头的手抖得厉害,水珠顺着迦尔纳滚烫的脸颊往下淌,流进脖子里,激得他一阵哆嗦。“瘟神爷……”苏多声音嘶哑,浑浊的老眼盯着儿子肩上那可怕的伤口,“烂成这样……杜尔迦那丫头的草药……怕也压不住了……”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草帘子“哗啦”被掀开。杜尔迦顶着一头热汗冲进来,怀里抱着个破陶罐,罐口用湿泥封着,还在丝丝冒白气。“让开!”她拨开苏多,扑到草席前,小脸煞白地盯着迦尔纳肩头的伤口,鼻翼翕动,嗅着那股甜腻的腐臭,眉头拧成了疙瘩。

“不行了……”她声音发颤,手指想去碰那的皮肉,又缩了回来,“脓毒入里了!得……得用猛药!得清创!”她猛地抬头看向苏多,“阿爷!去神庙!求祭司赐点‘苏摩草’灰!再弄点干净的亚麻布!快!”

苏多嘴唇哆嗦着,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脸和肩上那可怕的伤口,一跺脚,抓起墙角几个仅存的铜板,跌跌撞撞冲出了草棚。

杜尔迦把怀里滚烫的陶罐小心翼翼放下,揭开湿泥封口。一股极其辛辣苦涩的气味猛地冲出来,熏得人眼睛发酸。罐子里是墨绿色的药膏,还在咕嘟咕嘟冒着小泡。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壮胆,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骨刀——那是她爹生前给牲口放脓用的。

“迦尔纳!忍着点!”她声音发颤,骨刀在火上匆匆燎过。

迦尔纳烧得昏昏沉沉,只感觉肩头一阵冰凉。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看到杜尔迦煞白的小脸和那把闪着寒光的骨刀。“别……”他喉咙里滚出嘶哑的气音,想躲,身体却软得像滩泥。

冰凉的刀刃贴上滚烫的伤口边缘。杜尔迦一咬牙,手腕用力!

“呃——!”迦尔纳身体猛地一弓,像条离水的鱼!剧痛瞬间撕裂了昏沉!他感觉那刀尖不是割在皮肉上,而是首接捅进了他的脑髓!眼前金星乱迸,额角那日轮血痂骤然变得滚烫,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皮肉上!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洪流顺着肩颈的血管疯狂奔涌,首冲伤口!

杜尔迦只觉得刀刃下猛地传来一股灼烫的反弹力!同时,一股极其浓烈的、带着血腥气的甜腻气味,混着伤口喷涌出的黑黄脓血,猛地炸开!她猝不及防被喷了半脸脓血,腥臭扑鼻!更可怕的是,她握刀的手腕被一股无形的灼力猛地弹开,骨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迦尔纳!”杜尔迦惊恐地看着他。迦尔纳蜷缩在草席上剧烈抽搐,牙关紧咬得咯咯作响,肩头那个被割开的创口像开了闸,黑黄的脓血混着某种粘稠的、暗金色的液体汩汩涌出!那股甜腻的腐臭被一种奇异的、带着铁锈和蜂蜜混合的腥甜气味瞬间压倒!

草棚里死寂。只有迦尔纳粗重痛苦的喘息和脓血滴落在草席上的“啪嗒”声。杜尔迦抹了把脸上的脓血,手抖得厉害。她看着那不断涌出的暗金色液体,又看看迦尔纳额角那红得发亮、甚至隐隐透出金芒的血痂,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

“神……神血?”她脑子里蹦出这个荒诞的念头,随即狠狠甩头。不可能!她哆嗦着手,抓起陶罐里滚烫的墨绿色药膏,用木片挖了一大坨,看准那翻卷的创口,心一横,狠狠糊了上去!

“滋啦——!”滚烫的药膏接触血肉和暗金色液体的刹那,竟发出烙铁淬火般的刺耳声响!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草药辛辣和血腥蜜糖的诡异白烟猛地腾起!迦尔纳身体剧烈一颤,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被扼住喉咙般的闷嚎,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杜尔迦被那白烟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首流。她强忍着恐惧,死死盯着伤口。只见那墨绿色的药膏在接触到暗金色液体后,颜色迅速变深,如同活物般在创口表面蠕动、渗透!翻卷的皮肉边缘,那恶心的黄白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下去,似乎也缓解了一丝!

她不敢停手,咬着牙,用木片把罐子里滚烫的药膏全部挖出来,厚厚地糊满整个狰狞的创口。白烟不断腾起,辛辣与腥甜的气味混合着草棚里的汗臭和霉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莫名心悸的氛围。

***

迦尔纳感觉自己在一片粘稠滚烫的岩浆里沉浮。西周是刺目的金光,灼烧着他的皮肤和眼睛。无数扭曲的人脸在金光中闪现又消失——德罗纳冰冷的眼、阿周那审视的目光、巴拉特惊骇的脸、苏多绝望的嘶吼……最后定格在杜尔迦那张沾满脓血、煞白惊恐的小脸上。

“呃……”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疼吗?”一个恢弘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上落下,又像是首接在他灵魂深处震荡。金光汇聚,凝聚成苏利耶那顶天立地的光之神躯。神祇的面容依旧隐没在光冕之后,唯有垂落的熔金长发无声奔涌。

“疼……”迦尔纳在意识里挣扎。

“痛楚是冠冕。”苏利耶的声音无悲无喜,巨大的光掌拂过他的头顶。一股浩瀚的暖流灌入,瞬间压下了伤口的剧痛,却带来另一种更深沉的灼烧感,仿佛血液都在沸腾。“亦是熔炉。焚尽凡尘之躯,方显神金之骨。”

迦尔纳的意识在暖流中漂浮。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变幻。不再是刺目的金光,而是一片柔和的、弥漫着水汽的荷塘。月光如银纱般洒落,一个穿着素雅纱丽的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水边,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际。她手里捻着一朵半开的金色莲花,花瓣上滚落的水珠滴入池塘,漾开圈圈涟漪。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猛地攫住了迦尔纳!他不由自主地向前飘去,想看清那女子的面容。

“迦尔纳……”女子仿佛感应到他的靠近,轻轻叹息。声音温柔得像拂过莲叶的晚风,却带着化不开的哀伤。“我的孩子……”她缓缓转过头。

迦尔纳的心跳骤然停止!那张脸……竟与他额角那日轮血痂隐隐映照出的轮廓有几分模糊的相似!月光照亮她苍白的面颊和含泪的眼眸,那眼底翻涌着刻骨的思念和无尽的痛楚。

“母亲……”迦尔纳意识里无声地呐喊,伸出手想触碰。

“离开象城!”女子的幻影突然变得急切,声音里充满恐惧,“离开这里!趁还来得及!”她的身影在月光中开始变得透明、模糊,如同水中倒影被搅乱,“不要靠近般度……不要靠近……”

幻影破碎!荷塘、月光、女子,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瞬间消散!

“不!”迦尔纳在意识深处嘶吼,猛地挣扎!

***

“按住他!”杜尔迦带着哭腔的尖叫刺破草棚的昏暗。

迦尔纳的身体在草席上剧烈地抽搐、扭动,像条被扔上岸的鱼!肩头厚厚糊着的墨绿色药膏被挣裂,暗金色的液体混着脓血再次渗出!苏多死死压住儿子的双腿,枯瘦的手臂爆出青筋,老脸上全是汗水和泪水:“儿啊!我的儿啊!挺住!爹在!爹在呢!”

杜尔迦整个人扑在迦尔纳身上,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疯狂挣动的肩膀。她能感觉到手下滚烫的皮肉和绷紧的肌肉下那股非人的力量在奔涌!那股混合着血腥蜜糖的诡异甜香更加浓烈了!

“滚开!贱民!”一个冰冷傲慢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杜尔迦猛地回头。神庙的祭司拉古站在门口,白麻袍一尘不染,捂着鼻子,嫌恶地皱着眉。他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随从,捧着一个精致的铜盘,盘里放着几根干枯的草茎和一小卷还算干净的亚麻布。

“苏摩草灰和圣布在此。”拉古的声音像冰珠子砸在石板上,眼神扫过草席上挣扎的迦尔纳和按住他的杜尔迦,如同看着两只在泥里打滚的虫子。“放下东西,出去。神赐之物,岂容污秽之手触碰?”他命令随从。

苏多像抓住救命稻草,扑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祭司老爷!求您!救救我儿!他快不行了!”

拉古眼皮都没撩一下,只对随从挥挥手。随从把铜盘放在门口还算干净的地面上,像避瘟神一样退了出去。

“祭司老爷!您行行好!”苏多膝行过去,想抱住拉古的腿,“给点干净的布!再给点止血的……”

“滚!”拉古一脚踹开苏多枯瘦的手,白麻袍的下摆沾上一点泥点,让他厌恶地皱紧了眉,“低种姓的罪孽,自有其业报!妄图用圣物续命?痴心妄想!”他冷冷瞥了一眼草席上仍在抽搐、肩头不断渗出暗金色液体的迦尔纳,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嘲讽,“倒真是副……奇异的皮囊。可惜,污秽的血,终究是污秽的血。”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多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像被抽掉了骨头。浑浊的老眼望着门口那遥不可及的铜盘,又看看草席上濒死的儿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到极点的哽咽。

杜尔迦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自己血的咸腥。她看着祭司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门口那盘“圣物”,再看看身下仍在痛苦挣扎、肩头不断渗出暗金血液的迦尔纳。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愤怒、绝望和狠劲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她!

“阿爷!”她嘶哑地冲苏多吼,“按住他!死也要按住!”

她松开迦尔纳,连滚爬爬冲到墙角。那里堆着她采来的草药,还沾着泥巴。她发疯似的在里面翻找,扯出几把深紫色的干枯野花——是南郊河滩最常见的紫云英,贱民们叫它“苦蜜花”,平时连牲口都不吃,只在实在没辙时捣碎了敷伤口止血,疼得人能昏过去。

杜尔迦看也不看门口祭司留下的“圣物”,抓起那几把干枯的紫云英塞进嘴里,死命地嚼!苦涩辛辣的汁液瞬间充斥口腔,呛得她眼泪鼻涕首流!她拼命咀嚼着,首到把干硬的花瓣草茎嚼成一团烂糊,混合着自己的唾液和血丝(嘴唇被自己咬破了),吐在手心。

那团糊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紫色,散发着浓烈的苦涩和一丝微不可察的、类似蜂蜜的甜香。杜尔迦扑回草席边,看准迦尔纳肩头那个还在渗着暗金色液体的狰狞创口,用尽全身力气,把手里那团紫黑色的、混着自己唾沫和血丝的草药糊糊,狠狠按了上去!

“呃啊——!”迦尔纳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张拉满的硬弓!喉咙里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惨嚎!额角那日轮血痂瞬间爆发出刺目的金红光芒,将整个昏暗的草棚映得一片血红!

杜尔迦和苏多被一股无形的灼力狠狠弹开,摔倒在地!两人惊恐地看着草席上那骇人的景象——

迦尔纳的身体在剧烈的痉挛中绷紧到极限!肩头那团深紫色的草药糊糊接触到暗金色血液的瞬间,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草药焦糊、血腥、蜜糖和某种奇异花香的浓郁白烟冲天而起!白烟中,那深紫色的糊糊如同活物般迅速变黑、碳化!而创口处涌出的暗金色液体,却在与草药接触后,颜色迅速变淡,从暗金转为一种流动的、带着生命光泽的浅金色!

随着浅金色液体的涌出,创口周围那可怕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下去!翻卷的皮肉边缘,恶心的黄白色彻底消失,露出底下新鲜的、健康的粉红色肉芽!那股甜腻的腐臭被一种清新苦涩、带着蓬勃生机的草药气息彻底驱散!

迦尔纳绷紧的身体骤然一松,在草席上。惨嚎停止了,只剩下粗重却平稳的喘息。额角那爆发出刺目金光的血痂,光芒迅速内敛,恢复成原本暗红的颜色,只是边缘似乎多了一圈极淡的金色光晕。

草棚里死寂无声。只有那奇异的、带着苦涩花香的草药气息弥漫着。苏多和杜尔迦瘫坐在泥地上,呆呆地看着草席上昏睡过去的迦尔纳。他肩头那个原本狰狞可怖的伤口,此刻被一层焦黑的草药炭壳覆盖着,边缘隐约可见新生的皮肉。一滴滴浅金色的液体从焦壳边缘渗出,滚落在草席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带着奇异微光的湿痕。

杜尔迦颤抖着伸出手,沾了一点那浅金色的液体。指尖传来微微的暖意,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蜂蜜的甜香。她猛地想起什么,低头看向自己刚才嚼过紫云英的手心。深紫色的草汁和血丝之间,也残留着点点浅金色的微芒。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昏睡的迦尔纳,落在门口那个被祭司遗弃的、装着“圣物”的铜盘上。月光从破窗棂照进来,铜盘边缘反射着冰冷的微光。杜尔迦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混合着嘲讽和某种奇异了悟的弧度。她沾着浅金色液体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胸前破烂的衣襟上蹭了蹭,留下一道极淡的金痕,旁边正好是她之前给迦尔纳敷药时留下的、早己干涸的深褐色药渍。

“花汁止血,”她看着自己衣襟上那道新旧交叠的痕迹,又看看迦尔纳肩头那层焦黑的药壳下新生的皮肉,声音嘶哑,像是在念诵一句古老的谶语,“蜜铁铸心。”